方蒙的水渠方案已经敲定,清风寨的午井是水渠的源头,水渠向北穿过周国的大部分地区,然后向东,拐向东南崇山,到周国边镇瓜皮西沟收渠。他画出的渠形呈“几”字形,很像黄河的河套,所以把这个渠命名为套渠。“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方蒙依葫芦画瓢了,要把周国灌成另一个“河套”。这个设计的别致之处在于“深掏滩,低作堰”,他要把午井周围的地挖深,挖出的泥用来筑坝,围成一个大湖,再在湖边筑渠,把水“运”到周原各地去。
老天终于下雨了。这泡尿憋了太久,一尿就尿得酣畅淋漓,龟裂的大地在秋雨里得到了滋润。
方蒙再次到清风寨察看地形。
雨过天晴,一道彩虹从远方弯出一道弧线弯到更远方。
彩虹像一座桥,传说是天上仙女为了让地上众生躲避灾难而用仙身搭起的逃难桥。
逃难逃得绚丽多姿,好像踩着红地毯上天庭去见玉皇大帝。
方蒙心里明白,天上看到的东西往往有假,假得就像神话。只有在地上,泥土和水,实实在在。
山水从四面八方冲下来,汇集到溪谷里,拖泥带水一直往东,一直往东。这是套渠最终的流向。方蒙神抖抖的,似乎从泥浆水中看到了似锦的前程。
可是,方蒙的好日子不长,才开了个头,很快就成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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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蒙死于一个阴冷的晚上。他水淋淋地死去,比他父亲强多了。
阴冷的黄昏很快就昏到黑。
清风客舍屋檐下的灯笼好像喝醉了在原地打转,冻得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小青虫拚了命贴上去取暖,密密麻麻层层叠加,红灯笼成了青灯笼,发出的光格外地昏暗,昏昏沉沉地衬托着黑夜,暗示着黑夜。
客舍饭堂的泥墙上插了几支庭燎,暗红的燎火无精打采地和墙上影子相互对视,时不时地抖动一下提醒对方振作精神。饭堂里聚集了好多人,每一张面孔看上去都营养不良,有几个饿死鬼投胎的看着饭案上的酒菜馋得厉害,用干巴巴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一颦一笑充分暴露着内心矛盾。
酒在碗里,没人喝。菜在台上,没人吃。他们在等,等方蒙来了一起吃。
方茂庄主猛拍了小腿一巴掌,手掌心里沾了一摊血。该死的蚊子吃饱了,我还饿着呢。问:“怎么还不来?”
老葛头在摆碗碟,说:“半个时辰的路程,应该来了。”
客舍小二过来问:“肉煮好了是否端上来?”
方茂庄主说:“别急,主宾马上到,再等会儿。”
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客舍门口的灯笼晃得厉害,夜风急了。
方茂庄主走到门外朝西看去,那是方蒙来的方向。
天上黑漆漆的,弯刀似的月亮时隐时现。夜深人静,静得像一口很深的井,深不见底。风吹在身上阴冷阴冷,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诡谲和危险。方茂庄主隐隐有了不祥感,摇了摇头又回到客舍。再等吧。
风声夹着一阵嘈杂传进了客舍,急促而又慌张。门被撞开了,墙上的庭燎集体晃动了一下,门外的黑暗呼啦一下闯击屋内,把光线冲得支离破碎。一个下人跟着黑暗撞了进来,说:“出…出事了。”
随后进来五、六个人,眼睛里全是慌张,拉手抬脚地把一个人放到地上。
方蒙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眼睛闭着,嘴巴却张着,尸体像他的主人活着时一样似乎在蒙人。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一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一个大块头嘶声说:“方水官是从午井里捞出来的,打捞得太晚,人没用了。”
方茂庄主瞪着眼说:“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大块头说:“当时我们口渴,到小耳朵家屋檐下喝口水歇个脚的,方水官说他到前面去看看,去了就…就没回来。”
方茂庄主说:“那你们是怎么发现他掉井里的?”
一个四方面孔说:“本来也不会到井里去找,只是听一过路的讲,好像听到有‘扑通’一声响,有东西掉井里去了,所以我们就跑井边去看了。”
方茂庄主说:“然后打捞出来就已死了?”
大块头说:“小的…小的该死。”
方茂庄子脑子里全是风,东南西北风,来来回回窜成一团。他自言自语道:“是失足掉下去的?”
“可是…”四方面孔喃喃地说:“井边有井栏圈的。”
“有井栏圈?”方茂庄主问。
四方面孔说:“是的,有半人高。”
然后看方蒙的尸体,除了肚子肿胀外,头部的太阳穴那儿也是肿的,而且脖子上又红又肿。
方茂庄主沉吟着说:“看来是在井上被人打晕了,再扔到井下去的。”
大块头说:“有这个可能,如果失足掉下去的话,两手会抓井底泥,方老爷看噻,”他指着方蒙的手说:“手是松的,指甲干净。”
谁要害死方蒙呢?
方茂庄主说:“兹事体大,还是赶快向散宜大夫禀报,或许散宜大夫能探出个究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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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侯侯府二堂。
这是谁干的?散宜生闷着头想。周南人久旱盼水,很感激方蒙,听说还要开渠,从此不再旱,对方蒙几乎要顶礼膜拜了,谁会害他呢?
西伯昌也纳闷:谋财害命?方蒙没财;挟嫌报复?方蒙没仇人;同行必妒?拔尖的同行倒有,姒得水。但,可能吗?
散宜生也想到了姒得水,他在崇国,据说自方蒙打出井后就不再抛头露面。说:“姒得水原本说谁能挖出井他就跳井里,但没跳,现在方蒙倒掉进去了。”他的心头一愣,或许这事真和姒得水血脉相连呢。
西伯昌的手指到茶碗里蘸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井”字,喃喃自语:“井甃,无咎。”说得没头没脑。近来西伯昌的言语越来越简洁了,简洁得像诗人。但散宜生听出意思了,侯爷近来入迷八卦,“无咎”是典型的卦语,而“井甃”是井壁的意思,看来刚刚算了一卦,和井有关的事“无咎”。
西伯昌说:“还是开渠事大。”国君的立足点就是高,凡事抓大放小。
散宜生说:“好在套渠的方案在,我们赶紧开工,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凶手自己会浮出水面的。”
西伯昌的思绪全在渠上,顺渠而流:“方茂接替水官去开渠吧,但愿,无咎。”
“井甃,无咎。”是后来《周易?井卦》的六四爻辞。从这儿可以看出,《周易》的著书不是一朝一日拍脑袋拍出来的,每句话应该都有出处,卦辞爻辞是对具体生活具体事件的提炼和总结。
套渠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古籍里是这么说的——人声鼎沸,鼛鼓勿胜。
先围堰,再筑渠,一切照计划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