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竹简,用红绸包着的竹简。这是重要密令。
“二月朔,季历,岐山重屋。”命令总是这么简单。姒说从竹简上看到了闻仲大夫严峻的面孔。
现在离二月初一还有十天。商都下达命令还是老规矩——提前十天,让接受任务的人有相当时间作万无一失的准备。
一接到指令就要动身,提前到达目的地制订详细计划。这也是老规矩。
可是姒悦手里抱着覃。
笑笑眉梢往下挂着,嘴上却轻松:“有事你去忙,记得早点回家。”
姒悦轻轻拍着覃的屁股,说:“不急,过两天来得及。”
两天里有很多事要做,姒悦很忙。他在茅屋边上又搭了一间小木屋,是覃将来的闺房;在房子周围拦了一圈篱笆可以防野狗;用葛藤编了一个摇篮。
“摇呀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覃甜甜蜜蜜地睡了,枕着慈爱,盖着微笑。笑起来更像笑笑。
笑笑看着摇篮边的姒悦也在笑。
两人不提眼前的离别,都在回避。生活中刻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生活的关键元素。这个元素无处不在,榻上,几上,柜上,篮上…最终归结到门上。
姒悦的心似已碎了。
刚从外面世界回来的人,世界浓缩了,家是他的一切。
“一切”的内涵很大,有亲情、温馨、梦、声音、表情、炊烟、油、盐、糖、酱…
姒悦的“一切”里新添了血脉延伸的覃。
该忙的忙完了,黑夜笼罩了山林,笼罩了小屋。
姒悦仰天躺在榻上,两只手掌垫着后脑勺,目光透过窗棂看到一片灰黑色。
外面的世界是灰黑色的。
他曾经多次想到过“退隐”,对闻仲大夫提出过他要回家“自食其力”。闻仲大夫把脸拉成了驴样,对他说,你现在就是自食其力,和其他人比,你所做的是来钱快的体面活。闻仲举例说明,说,杀猪的杀一头猪顶多半个贝币,还要负责刮毛、拆骨、剔肉、去下水。你呢,杀一个人起码五十贝币,一刀了事,管杀不管埋,永远是做上手的大师傅。
姒悦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为自己混沌的过去摇头,为做过的勾当摇头。他一直生活在生活的侧面甚至背面,想笑,找不到笑的由头,想哭,也找不到哭的理由。现在有钱了,已经完成了成家立业的原始结累,这些原始结累所伴随的是死人,一个又一个死人。
“原始结累伴随着罪恶”,马克思说的这句话用在姒悦身上也恰如其分。
但是,作为行走江湖的侠士,他要遵守合约。还有一次,最后一次,做完了这票“生意”,无论如何要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他渴望小日子,渴望缠缠绵绵,就像山谷里的葛藤,每一条都有相对应的另一条。这才叫日子,有条不紊的日子。
窗外似乎起风了,树叶摩挲的声音像是情人之间的絮语,切切的,柔柔的。
侠骨总和柔情相伴。姒悦向四壁张望,墙壁居然也温柔了起来,似乎听到南墙对东墙说着悄悄话:“我们在拐脚处亲个嘴吧”。
姒悦转过身去,在被窝里摸索到了笑笑发烫的身子,紧紧地抱着。抱着。
他说:“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这是一句轰轰烈烈的话,笑笑笑了,轰轰烈烈地回应了。
一阵风过后,又是寂静,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夜里的安静被心跳声一过滤,剔透了,更像夜了。
两天很快,转眼就过去。这两天姒悦竭尽全力夜以继日鞠躬尽瘁。
“呯”,一只碗掉地上碎了,笑笑看着碎碗怅然若失。
姒悦苦笑着说:“碎碎(岁岁)平安。”他知道这个谐音的勉强之处——生活中任何东西碎了都是破碎,都不是好兆头。但他迷信了,用逃避破碎的迷信来推翻凶兆的迷信。世俗化了。岁岁平安的渴望溢于言表了。
灶间传出毕毕剥剥的声响,这是笑笑在烧离别挂面。挂面有挂念的意思,比折柳相送实在,吃饱了上路,走得动。姒悦特别爱听柴火的毕剥声,这是日常烟火的声音,是生活的声音,至善至美,无比温馨。
姒悦想:“再待一天。”他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劝慰自己:“来得及,路上脚头快一点还是可以挤出时间做准备的。”
“笃笃笃,”门口有人敲门。
门外人说:“家父要我向悦哥转告,这两天可能要下雪。”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这个冬天还没下过雪。
老话说,怪年会出怪事。姒悦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你就去吧,早晚都得去,早去早回。”笑笑说。
笑笑很满足了,姒悦在身边的这两天是酣畅恣意的两天,缤纷飞扬的两天。够了,死了都情愿了。
笑笑端出挂面,说:“吃饱了上路,暖和。”
姒悦没说什么,接过挂面就吃,嗤溜嗤溜的,把伤心都吃出来了。还说什么呢,每一句话都会戳着酸痛神经,说了就走不了了。吃完了,把空碗搁在几上。面碗在他手上留下了亲切细腻的手感,这是家的手感。他从笑笑手里接过包袱,走到摇篮边凝视。
覃的眼睛是闭着的,既像酣眠,又像倾听。
姒悦轻轻地叫一声“覃”,既想唤醒,又怕吵醒。他朝女儿做了一个挥挥手的动作,轻轻的,幅度很小的动作,倒着走到门前,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离开了家。
再帮商都做一票就金盘洗手,他决定了。是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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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侯季历又要征伐,这次征伐的对象是余无戎。
余无戎的酋长是燕京戎秃酋的胞弟。
上次在燕京戎一战中吃了亏,这次一定要从小秃子那儿扳回来。
季历的征讨计划还是由风让做的。没办法,在散宜生、姜太公、南宫适这拨人出道之前,只有风让有这个能力。虽然他上次受了伤,额头留下一个很大的疤,所幸没伤到脑子。
这天季历在侯府二堂开了一个小型军事会议,除了他和风让外,还有辛甲参加。
风让对侯爷说:“讨伐燕京戎是为了报复公孙卜胡子党的行刺,赢了也是出口气,无利可图。这次征伐余无戎就大不一样了。”这一年来风让无时无刻不在淡化燕京戎之战。要洗涤失败的耻辱只有来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胜利。讨伐余无戎是个机会。
“怎么个不一样法?”季历很感兴趣。
风让说:“核桃肉很香,但要吃到核挑肉必须砸开核桃壳。”民间谚语都用上了,这一深入浅出把战役的重要性形象化了。
风让打开了羊皮图,接着说:“燕京戎离商都远,我们征伐只是为了出口气,而余无戎不一样,它靠近商都,正可以试探商王文丁的反应。”
辛甲凑过头去看羊皮图,余无戎离开商都只有一根蚯蚓的距离。他站了起来,用指头上去一点,粗糙的手指把“蚯蚓”覆盖了。笑着说:“我去打前锋吧,一根指头就可以砸开余无戎这层核桃壳,到时侯爷准备吃核桃肉。”
核桃肉的诱惑谁也挡不住。季历朝辛甲点点头,然后举起右手往下一劈,劲道大得带出了风。
出征之前一定要祭神,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祭神并不是逮哪天就哪天的,一定要选个好日子。这就如祭祖要在清明,祭灶要在腊月二十三日,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祭祖祭灶那是要人神共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