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里无忧
花千初发觉颜生锦最近比较忙,时常出门,有时甚至一去就大半个月,忍不住有些郁闷。好在有庆云陪在身边,稍减寂寞。
“第十六天……”花千初在花园里散荡,踢着碧绿的草丛,百无聊赖,“唉,十六天了啊……”
“你很想他吗?”
“当然想。”
“怎么个想法?”
“怎么个想法?”花千初想了想,“嗯……很难过地想,想得很难过。”
庆云淡淡地微笑,“是不是,听到开门的声音,就以为是他回来了?是不是,看到家里的下人跑得快一点,就以为是带来他回来的消息?是不是风吹过窗纱,也以为是他回来了?”
花千初惊奇地转过身,“庆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庆云悠悠地叹了口气,目光隐隐有些哀怜,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花千初,“千初,如果你是这样思念颜生锦的话,颜生锦恐怕要做错事了。”
“为什么?”
庆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他要去给你找一个丈夫。”
“这算什么错事啊!”花千初笑了,如明珠般璀璨,“锦哥哥早就跟我说过。”
庆云吃了一惊,“你知道?”
“是啊!庆姐姐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女人都是要嫁一个丈夫的啊!”花千初忽然想起,“庆姐姐你嫁过丈夫没有?”
“嫁过。嫁给过一个我不爱的人。”庆云答,脸上浮起一个苍茫的笑容,“是我爱的那个人,让我嫁过去的。”
“爱?”花千初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什么是爱?”
“爱,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你会思念。他在的时候,你会开心。他对你好的时候,你会幸福。他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会悲伤。”
“是这样一个东西吗?”花千初寻思,“那我爱锦哥哥吗?”
庆云微笑了,“是不是爱,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又没有爱过,怎么知道?”
“不知道也好。”庆云微微叹息,“不知道,会更快乐。”
“知道了就会不快乐吗?”花千初问,有微茫的困惑,仿佛是一个和自己切身相关的答案,却又十分模糊。
不过,没等到再往里深思一步,月牙儿飞快地跑过来,脸上满是笑容,“小姐,小姐,颜先生回来啦!”
花千初的脸上,刹那之间焕发出明媚的光芒,仿佛春风吹醒了绿树红花,仿佛秋月映照在碧清的波心,整座花园,都因她的笑容变得光亮,整个天空都变得湛蓝。
她甚至来不及跟庆云说一声,就像小鹿一样跑了过去。
“锦哥哥!”
花千初一下子扑进颜生锦怀里,“你可回来啦!”
“小姐……”颜生锦不落痕迹地将她扶住,道,“我来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娑定城的少主,百里无忧公子。”
花千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个华衣优渥的少年,一张脸流丽呈光,长得竟然比女孩子还要精致美丽,见了她,少年微微一笑,似有一朵蔷薇花在唇在徐徐绽放,“这位一定是花千初小姐了?”
他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底下一干丫环,个个的面颊都变得桃红,仿佛那个跟他说话的人是自己似的。
花千初点点头,黑湛湛的眼睛打量他一遍,道:“你是公子吗?长得很像女孩子呢!”
“小姐,”颜生锦低声道,“百里公子来这里做客,不能失礼。”
“好呀,做客就做客呀。”花千初才不管那么多呢,她又没有招待过客人,拉着颜生锦的手,“锦哥哥,你快来陪我说说话吧。我都有十六天没有和你说话了。”
“哎,不能走。”
说话的却是百里无忧,他一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还没有向我道歉呢。”
“道歉?”花千初不明白,“道什么歉?”
“花家的府邸美仑美奂,我看得正自得趣,你忽然冒出来,害我不能好好欣赏美景,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花千初睁大眼睛,漆黑的瞳仁衬着莹白,愈发黑得晶莹透彻,仿佛可以映出整个天空的倒影,她道:“你接着欣赏不就是啦?”
“有小姐在这里,这些景物忽然变得黯淡无光,我怎么欣赏得下去?”
“怎么会黯淡无光呢?”花千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四周,“都是原样啊!”
百里无忧面上作恼,嘴角却已忍不住露出笑容,叹道:“有小姐这般容光在前,这些东西哪里有半分亮色?”
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原来是要恭维花千初的美丽。他的声音极悦耳,容貌又极美丽,换成别的男人对一个初见面的女子这样说话,一定要被要骂声轻薄。在他嘴里说来,却听得人舒服无比。
连花千初都粲然一笑,“你这人说话很有意思呀!”
也唯有像花千初这样明媚鲜妍的美丽,才不会被百里无忧的容貌压下去。眼下粲然一笑,眼更黑,唇更润,脸颊仿佛是粉色花朵,淡淡阳光下,每一道发丝,每一条衣带都似会发出光芒来,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纵是容貌比女子还要出色的百里无忧,也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姿容绝世的少年少女,相向而站,语笑嫣然,蝴蝶从他们身边飞过,
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这起婚事,是颜生锦与唐从容一起定下的。娑定城与唐门连姻,也算门当户对。而且百里无忧才貌出众,一双妙手与花千初齐名。世上的首饰一旦刻上“一世无忧”四个字,立刻身价百倍,在大晏富贵达人之间,百里无忧的首饰和花千初的衣服,向来都是相提并论的。
一切都完美无瑕,唯有百里无忧眼高于顶,非绝色美女不娶,定要看过花千初之后再决定这门亲事,于是便跟着颜生锦来到杭州。
而结果,正如颜生锦一直相信的那样——百里无忧对花千初一见惊艳。
千初纯净,美丽,清澈。像是这世上最清澈的溪水,像是这世上最夺目的明珠,像是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没有人会不喜欢。
没有人不喜欢……
颜生锦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开,迎面遇上庆云。
庆云看着他,并不让路。
“庆大夫。”颜生锦微微一颔首,“我去吩咐厨房准备午饭。”
“厨房难道不知道有贵客人来?还需要颜先生亲自去吩咐?”庆云脸上有丝很奇特的笑意,“我真想问问你们,把自己心爱的人送到别人身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不知道庆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颜生锦的脚步微微顿住,目光落在庆云脸上,依旧淡定温和,“百里少主酷爱甜食,我得去叮嘱一下厨房,免得做出来的菜式不合少主的口味。”
他举步便行,庆云却拦住他,那奇特的笑意更浓,看得久了,才从那笑里面觉出一股说不出的辛凉苦涩,“真是铁石心肠……你跟他竟然这样像。”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颜生锦淡淡地说,面容一丝不改,“庆大夫问错了人,也问错了话。恕在下不能奉陪,改日再同庆大夫聊天。”说完,他抽身便走。
“你心里清楚!”庆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凄厉,仿佛这背影不是颜生锦,而是当年那个负心人,“我不信你们没有一丝痛楚,不信你们没有一丝后悔!”
颜生锦恍若未闻,步子迈得飞快,转眼便过了回廊,连背影也看不见。
花千初跟百里无忧说了几句话,转眼便不见了颜生锦,“咦”了一声:“锦哥哥呢?”
“西廊那头去了。”月牙儿说。
花千初听了,一提裙摆便往西廊去,百里无忧一把拉住她,“呃,小姐准备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吗?”
“让月牙儿陪你吧!我要去找锦哥哥,我都十六天没好好跟他说话了!”
说着又要走,百里无忧却没有放手,含笑问:“你们要聊什么呢?”
花千初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就是很想见到锦哥哥,很想赖在他身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见到他就知道啦!”她再也捺不住,挣脱了手,飞快地跑开。
百里无忧有些异样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还从来没有女人是他留不住的呢!
花千初到了厨房,厨房的人说颜生锦去了书房。花千初到了书房,书房的人说颜生锦去了大厅,大厅上却只有百里无忧悠闲地坐着和丫环们闲聊。
“大概是去店铺了吧?”庆云见花千初焦躁,安慰她,“离开这么久,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可是,可是他每一次回来,都是要先陪我的啊!”花千初眼眶都红了。
庆云微微叹息,送她回房。哪知房门一开,却见一个人坐在床沿,正是颜生锦。
门开处,正对着他的侧颜,他怔怔地看着床帐,听到动静,猛然回过头来,脸上的怔忡神情刹那间褪去,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花千初已三步并作两步坐到他旁边,“原来你在这里!”
庆云悄悄地走开。
颜生锦的鼻息触在花千初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她靠他更近一些,抱住他的手臂,“我找遍了家里都没找着你,原来你到这里来了。你是在找我吗?”
颜生锦没有回答,隔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记得这间屋子从前的样子吗?”
“从前的样子?”
“以前这里没有这张桌子的,因为怕你跑进跑出磕到。那个花架也是后来添的。原来的妆台很小,现在的大很多。”他说着,低下头问她:“你忘记了吗?”
“是吗?”花千初一点也记不得。
“屋里的颜色倒没大改。你一向喜欢鲜艳的颜色,被褥,软垫,四季时令花草,都是挑新鲜养眼的放。”颜生锦继续道,“看那棵桂花,很大吧?平常看不觉得,今天仔细一看,忽然想起它当年的样子,才发觉它真的大了很多。”
他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仿佛包含了极大的雾气,听得花千初的心也被雾笼住似的,混混沌沌地有些疼痛。
她抬头看着他,他仍然是平常的模样,眉目温和,唇角淡定,只是一双眼睛又变成那种深潭似的模样,她仿佛站在潭边,无法克制地想坠下去。
这样子的锦哥哥,是多么的不同!不像是平常那个,让她总忍不住扑进怀里让他抱着的锦哥哥,反而……反而有种冲动,想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像平时他安慰自己一样去安慰他——
是的,安慰,这个时候的锦哥哥看起来让人忍不住好好安慰,好像他正受着某种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痛苦。
“锦哥哥……”花千初的手迟疑地抚上他的脸,“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问:“你觉得百里无忧怎么样?”
“挺好呀。人长得漂亮,说话又有趣。”
“那就好。”颜生锦看着她,“千初,他就是我为你挑选的丈夫。”
“哦。”
“既然你满意,娑定城就要下文定之礼了。”
“哦。”花千初乖乖地点点头。
“那么……千初——”那一刻他似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顿住,轻轻拉着她站起来,“该去吃午饭了。”
百里无忧住到第二天就走了。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也足够全府的丫环迷恋上他。当然也够所有人注意到他的挑食。端上来的菜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倒是蜜饯之类的甜食不曾停口。丫环们都说,难怪嘴甜,原来是这个道理。
百里无忧走后不久,娑定城的大小姐,也就是娑定城眼下的当家人,百里无双,偕同众长老前来下文定之礼。那日场面十分热闹,唐从容作为花千初的亲舅,自然不能不到,从头到尾,都是唐从容与百里无双之间的寒暄。明眼人一瞧便知虽是百里家与花家的婚事,事实上,却是娑定城和唐门的联姻,这两个在江湖中势均力敌的门派结成姻亲,是江湖中近年来少有的几件大事之一,许多江湖人士都前来观礼。
颜生锦虽然不用直接主持文定之礼,可这上上下下的来宾的吃住,也是一件颇为费神的事情,忙得花千初也难得找到他的人影。
“千初,下过文定之后,你就是百里无忧的未婚妻子,百里无忧就是你的未婚夫婿,你知道吗?”庆云看着对这场文定之礼全无兴致的花千初,忍不住道。
“唔,知道。”花千初说,随即问,“庆姐姐,你有没有看到锦哥哥?”
“没有。”
“唉,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花千初有些沮丧,“为什么我觉得锦哥哥对我越来越不如从前呢?”
庆云听了,没有说话。
其实她知道颜生锦在哪里。
晚上,她拎着一壶酒,到书房来。
书房的门虚掩,“支呀”一声推开,淡淡月光随之照进来,伏在桌子的人抬起了头。
“我果然没有猜错。”庆云把酒壶放在桌上,取出两只酒杯,一面斟上酒,一面道,“你果然一个人躲起来了。”
“我不明白庆大夫的意思。”颜生锦坐直了身子,神情颇为平静,“我只是有些累了。”
“在我面前,你不用隐瞒。”庆云把一杯酒放到他面前,直视他,“也许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心事,如果在我面前你都不愿意说,难道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吗?”
颜生锦垂下了眼,月光如雾,照着他淡定的面庞。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神情,可是这一刻的沉默,像是刹那间打开了心头的防备,他的情绪在沉默地一丝丝弥漫开来。
庆云站在他的身边,仿佛能嗅得到空气里沉重的悲伤。
他伸出手,端起酒,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有酒水溢了出来,他抬袖擦了擦,将酒杯放在桌上,忽然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酒量并不是这么差,庆云本着大夫的本能探住他的脉门,吃了一惊,“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肠胃虚弱成这样!”
“我没事。”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自己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一笑,“多谢你。酒果然是好东西。”
庆云沉默,忍不住道:“你真的认为自己做对了吗?千初的心里只有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就算她嫁给了百里无忧,百里无忧会容许自己的妻子心里爱着别人吗?”
“你错了。”颜生锦慢慢地喝完第二杯,静静地说,“千初对我的感情,是孩子般的依恋,不是爱。百里无忧是世上最容易讨得女孩子欢心的男人,千初,会喜欢上他的。”
“如果千初不能呢?如果千初心里只有你呢?”
“不可能的。”颜生锦说得异常笃定,“千初对我的感情,难道我自己还不明白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千初真的是爱我,我可以娶她吗?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我喊她爹叫大哥,喊她娘做大嫂,我的辈分是她的叔叔。”他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你真以为我像传言的那样,为了花家的家财不惜乱伦吗?”
“可、可是你不是她亲叔叔……”庆云的声音有些低,因为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毫无说服力。颜生锦和花千初的确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长久伴她长大,唐门的人,花氏一族的族人,甚至杭州的百姓,谁不知道颜生锦是花千初的叔叔、花千初的管家?
众口烁金,世俗力量强大得远远超过人们天真的想象。
颜生锦从来不是个天真的人。
“你想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因为这样,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吧……”庆云喝下一杯酒,微微地叹息,“但愿,千初真的不懂爱情。”
颜生锦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静默,唯有月光如雾。
“颜生锦。”庆云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你爱千初吗?”
颜生锦浑身颤栗一下,猛然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有雪一般的光芒。冰凉,刺痛。
于是庆云知道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庆云走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花千初依依不舍,甚至抱着庆云的行李不让她离开。
颜生锦阻止她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千初,庆大夫有她的事要做。”
庆云也有些舍不得。然而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听到那些传言。现在她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呢?她将继续她的游方生涯,直至老去。
马车缓缓离开。
“庆姐姐是我唯一的朋友。”花千初惆怅地说。
颜生锦微微一惊,第一次在她明珠般的脸上,看到这种不该是孩子该有的神情。
“你还有百里无忧。”颜生锦说,“我邀他来杭州陪你,好不好?”
“我还是喜欢庆姐姐多一些。”
“但百里无忧才是陪伴你一辈子的人啊!”
“陪我一辈子的,是百里无忧吗?”花千初忽然惊慌起来,“不是你吗?”
“当然我也会。但他会陪你更多一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丈夫。”颜生锦解释,“你们会在一个桌上吃饭,会在一个床上睡觉,同盖一床被子。”
“可是,我更想要你陪啊!”花千初拉着他的手,“为什么你不能做我的丈夫?”
“因为我是你的叔叔,千初。”
“才不是呢,你是哥哥。”
“你不能一直这样乱叫。”颜生锦微笑,“做了叔叔,就不能做丈夫了。但我还是可以陪着你。到时候,我会把花家的财产分成两半,你和大小姐一人一半当陪嫁,然后,你那一半的生意,我就放到娑定城附近去,好不好?”
花千初满意了,“只要你能陪着我,怎样都好。”
一个月后,百里无忧应邀到花家做客。
这一回,可跟上回完全不一样。这次名义上仍旧是“客人”,花家的下人却已当他是半个主子。住了不到十天,全杭州的人都知道花千初的未婚夫貌比潘安。
百里无忧真是天生就招人喜欢,不几天就和花千初混熟了。这天,软磨硬泡要花千初给他绣个荷包,花千初手头上正没事,答应下来。
荷包做得非常漂亮,百里无忧十分满意,佩在身上,满面都是笑容,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多谢啦!”
一股极奇怪的滋味滑过花千初的心头,她捂着脸,退开一步。
“别害羞。”百里无忧笑着说。他姿容绝世,是女人堆里的宠儿,这样的肌肤之亲对他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见未婚妻闪开,他轻轻地踏上一步,抱住她,“咱们连亲事都定下了,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亲热一下,你也害羞成这样?”
他的声音很温柔,身上有种极好闻的香气,被这样一个男人抱着,没有一个女人会反感。可是花千初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不出的不自在,努力想要挣脱,一张脸憋得通红。
原本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抱,花千初这样挣扎,倒激起百里无忧一丝****来,低下头去,吻住她的耳坠。
“啊——”花千初尖叫起来。
月牙儿和月弯儿连忙跑进来。
百里无忧也吃了一惊,松开了她,“怎么了?”
花千初有莫名的慌乱,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飞快地跑过后院,穿过花园,说不出来的慌乱,腿都有些发软,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直到跑进一间屋子,蓦然见到颜生锦,才知道自己跑到书房来了。
“千初……”见她面色惊慌,颜生锦扔下手里的账本,快步走过来,“出什么事了?”
“锦哥哥!”千初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用尽力气的拥抱,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地化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全。一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股酸涩挡也挡不住地从鼻子直冲眼眶,哗啦啦流下泪来。
“别哭,别哭。”颜生锦心里吃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我不想他抱我……”
“他抱你?!”颜生锦一震,怒气立刻涌上了脸,“谁抱你——”
一个“你”字刚出口,他自己就生生愣住。
还有谁?能抱她的还有谁?
“呜呜呜……百里无忧……百里无忧抱我,还亲我……”花千初哭得哽哽咽咽,直抽气。头顶却没有声音,自己靠着的胸膛也有些僵硬,她愕然地带泪抬头,竟然看到一张苦涩的脸。
“千初……”他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膝边,望着她,道,“他是你的未婚夫,他……他亲你,抱你,都是因为喜欢你,知道吗?”
“我不要,我不要他喜欢。”花千初不依,伏下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锦哥哥,他亲我,我好难过呀!”
靠得这样近,花千初蓦然发现锦哥哥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极轻微地颤抖,她猛然抬起头,只见颜生锦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她吃了一惊,“锦哥哥……”
“别说了!”颜生锦牙关咬得铁紧,眉头紧紧地皱起,他猛地站起来,望向花千初,却不望向那对清澈见底的眼睛,轻轻地道:“千初,相信我,百里无忧那样对你,只是因为他喜欢你。”
“不,不,我不信。你也是喜欢我的,你也会抱我,你抱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高兴,他抱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有生以来第一次,花千初强烈地反驳颜生锦的话,她的脸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对自我的坚信,“锦哥哥,你亲亲我!”
颜生锦震惊地倒退一步。
“你亲我,我一定不会难过!可是他亲我会。”花千初大声说,“锦哥哥,我不要他,我不要这个丈夫,我只要你!”
“不是这样的……”颜生锦虚弱地企图说服她,然而自己都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这样苍白,顿了顿,他道:“女孩子,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亲的。”
“可是我愿意让你亲!”花千初蓦然扑上来抱住他,把脸凑近他。
从来都温和淡定的颜生锦忽然间心中竟说不出的恐慌,忙乱地闪躲,仓皇间,花千初的唇,碰到了颜生锦的唇。
那一刻两人都僵住。
窗外有风吹过,一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轻地坠落。
书房里安静极了,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还有心跳。
颜生锦率先清醒过来,猛然松开花千初的手。
花千初被推得倒退一步,脸上却全无怒气,眸子闪烁着梦幻一般的星光。
“我就知道的……”她以一种迷梦般的轻柔语调说,“我就知道……不会难过的……”她抬眼看了一眼颜生锦的唇,他有这世上最好看的唇形,是淡淡的浅红,那么柔软……
那么柔软……
一颗心像是被灌满了水,一不小心就要满溢出来。再也不能承受这快要漾出来的充盈感,她捂着自己的唇,飞快地跑开。
跑过游廊画栋,跑过草木扶疏,一重重的楼阁花木飞掠而过,她跑得这样快,快得好像要飞起来。
再跑下去,她真的要飞起来了!飞到天上,她变成一只鸟,一片云,一缕风,从来没有过这样轻盈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出了翅膀!
晚上吃饭的时候,餐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同。
花千初的脸,始终微微地发着红晕,一双眼睛迷醉如星,目光一落到颜生锦身上,脸上的红晕更加浓重,仿佛不敢再看第二眼,她低下头去。然而要不了多久,她的视线又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身上飘去。
颜生锦面容淡定,与平常仿佛没有任何不同,唯一奇怪的是,他的筷子始终只伸向面前的一盘菜,仿佛那盘松仁豆腐是这世上无双美味。
百里无忧已经早早地放下了筷子,正在吃蜜饯。瞧着桌面上的异样气流,轻轻一笑。等两人吃好饭,花千初回了房,百里无忧道:“颜兄,我在这里叨扰多日,也该告辞了。”
“公子怎么这样见外?”颜生锦道,“公子就是这院子的半个主人,何来叨扰之说?”
“我怕我再呆下去,你家小姐会不好意思呢!”百里无忧一笑,靠得近一些,放低声音道,“我早上大约唐突了她,你看她晚上吃饭多不自在?所以我还是先走,日后再来吧。”说着,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一些,望向颜生锦,“千初单纯归单纯,但是,已经快要嫁人,该懂的事也该懂一些,是不是?”
“公子说得很是。”颜生锦点点头,“我会找人教导小姐。”
百里无忧含笑点头,他这未婚妻,居然完全不解人事呢,未婚夫同她调调情,竟把她吓着了。
第二天一早,百里无忧就离开了。送别之后,颜生锦吩咐人去请了花家族中的一位远房堂嫂来,简单地把意思说了一下,堂嫂一脸会意的笑,去了。
中午的时候,月牙儿说小姐要和堂嫂在房里吃,看来聊得比较投机,话还听得进去。堂嫂吃过晚饭才走,花千初却一直没有出房门。
颜生锦有些担心,唤来月牙儿,问:“小姐怎么样?”
“小姐很好啊!”
“我是指……小姐跟她堂嫂聊天的时候,神情怎么样?”
月牙儿想了想,“脸红。”
颜生锦微微松了口气,这是正常的。千初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他格外嘱咐那位堂嫂说得自然一些,坦荡一些,温和一些,不要让千初产生畏惧的心理。而且只是脸红,而没有其他反应,颜生锦放了心。
让月牙儿回去之后,颜生锦在书房回了两封外地店铺的信件,抬眼看已经到了亥时,便回房歇息。丫环上前伺候他梳洗后,退了下去。
灯静静地燃着,他看着镜中的脸,眉目隽秀,是最不显年纪的相貌,仿佛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都是一个模样。然而自己当然清楚时光的区别,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与他同龄同窗的人,在这个时候,早已儿女成行。见到他仍然孤身一人,都忍不住问:“颜兄为何还不娶亲?”
他也问自己:“你,为何还不娶亲?”
镜中人没有说话,回答给他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问。
“我不知道。”他说,对着镜子,对着自己,他淡定地、坚定地、不容自己反悔似的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一个声音这样问。
他以为这又是一道幻音,然而这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歌唱一样动听,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千初?”
帐子掀开一线,露出一张明若朝霞的脸,问:“你一个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颜生锦吃了一惊,因为独对自己的心事被窥见,也因为她意外的出现,“你该在自己的房里睡。”
花千初脸微微地红了,灯火昏黄中,她把头缩进了帐子里,低低的声音传出来,“我想睡这里。”
“别胡闹。”颜生锦上前将帐幔挂起,待要拉她起来,却被她躲过,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可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你的名节就毁了!”
“我不管!”花千初耍起赖来,“我小时候都睡过这里。”
“那是你十岁之前!”颜生锦耐着一口气,不顾她的躲闪,手伸进被子里捉住她,“现在你可是定了亲——”
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蓦地睁得老大。
他捉住了她的胳膊,然而触手之处,温滑细腻,被子里的人,居然光着身子!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看着他这副神情,花千初咬了咬嘴唇,羞红涌上面颊,偏过头去。
颜生锦从床上弹起来。手离开了她的肌肤,掌心却仍旧留着那片残温余香,蜿蜒成线,从掌心蔓延到整个身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颤:“你在干什么?!”
花千初翻了个身,乌黑的秀发披了一枕,她闷闷地道:“堂嫂告诉我,晚上女人就是要这样等男人回来啊!”
颜生锦晕了晕,“可是,我不是你要等的男人!”
“那我等谁?”花千初诧然地回头,“小刘?大李?还是郭账房?”
“你要等的男人,是你的丈夫,是百里无忧。”颜生锦锁眉长叹,“快把衣服穿好,回去睡觉。”
“我不要等他……堂嫂说,男人女人晚上都是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睡的,我才不要跟百里无忧抱在一起。穿着衣服抱都不行,脱了衣服我肯定更难受。”花千初噘起嘴,“锦哥哥,我喜欢你抱着我,我们晚上一起睡好不好?”
“不好!”颜生锦的声音里隐隐压制着什么,背对着花千初的身影里有些说不出的紧绷,静默片刻,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慢慢恢复了常态,他道:“如果小姐要睡这里,那就睡这里吧。”
花千初大喜,“你答应了哦!”
“嗯。”颜生锦点点头,却披起了外衣。
花千初疑惑起来,“你穿衣服干什么?”
“我去书房睡。”
“哎——”花千初从床上跳了下来,拦在他面前,“我也去!”
花千初十岁之前,他会帮她洗澡、穿衣,会带她睡觉,对着那小小的身体比自己的还要熟悉。然而过了十岁,花千初的起居饮食就全交给了嬷嬷和丫环们照料,穷极他所有的想象力,也没有想到当年那小茉莉花珠似的身子,可以这样洁白,这样细腻,这样芬芳,这样盛开。
拦在面前的女孩子,身子是一朵粉白荷花,三两支花瓣颤巍巍地守护着嫩黄的花蕊,将开未开,含苞欲放。
只是一个照面,却惊痛他的灵魂,他蓦然倒退两步,第一反应是去看门窗有没有关上。
老天爷,门是关上了,窗却半开,他飞快地关上窗子,侧着头不敢再看她第二眼,飞快地解下外衣,裹住她,大步将她抱回床上。
她的身子一着被褥,他松了一口气,抽身时花千初的手臂却腾出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这样息息相闻,嗅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唇就在面前,那天带给她的近似飞翔的快乐,她仍旧记忆如新。如此近的距离,她轻轻地仰了仰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
一碰之下,颜生锦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锦哥哥……”她攀着他的脖子,脸红如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抱你,喜欢亲你,我只愿意这样等你一个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颜生锦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拉下来,他这么用力,疼得她眉毛都皱了起来。
“千初,你听着……”他定定地看着她,额头沁出了汗珠,说话有些吃力,却丝毫不妨碍他声音里坚定的力量,他一字一字道:“我是你叔叔,是你叔叔。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男人,知道吗?”
说到最后三个字,隐隐带着喘息。他松开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茶水溅到桌上。
他的背影挡住了他的失常,花千初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回味着他的话,怔怔地道:“我不要你做我叔叔,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手臂猛然一抖,杯中的茶水泼了大半,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定了定心神,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就如同他坐在镜前自言自语说“我不知道”一样。
花千初因他这样绝然的语气怔住。
“现在,小姐可以做的有两件事。”颜生锦转过身来,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淡定模样,“一,穿好衣服,回房睡觉。二,今夜就睡这里,我去书房。”
见她怔怔地不说话,颜生锦到衣柜里拿了一件外衣。
“你不用走……”花千初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地响起,“我走……”
傍晚,她偷偷溜进房来,躲在床上。回忆着堂嫂说的话,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心里面被紧张和甜蜜充满。心上像是缚了一根沾过****的绳子,缚得越紧,心里就越甜。
现在一件一件穿上去,手竟一直轻轻颤抖。她好奇怪,为什么会抖得这样厉害?想稳都稳不住?又为什么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凉凉的风从这破洞里吹进来,吹得心好冷好冷……
她穿上衣服,穿上鞋子,眼睛比脑子懂事,下意识地回避望向他。可是走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胸口那个洞更冷了,冷得一颗心都疼起来。
她不能看他。她知道她不能看他。
不看他,心口就会好受一点。
屋子里只剩颜生锦一个人,灯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他仍然保持着方才喝茶的姿势,茶杯紧紧地握在手里,握得那样紧,指上的关节隐隐发白。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茶杯竟然被握碎,碎片扎入掌心,传来刺痛,刺得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
将手掌握得更紧一些,脸上的肌肉因这刺骨的痛楚而抽搐起来。
血,一滴一滴从掌心滴落,滴在书桌上。色泽幽暗的红木桌面,血与茶水看上去竟是同一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