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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锦衣行(一两江湖系列)(一两)

楔 子

方大人告老还乡,正碰上八月里突如其来的一场秋凉,连带下起淅沥的凄雨,女眷们忙着把厚衣裳翻出来。

方夫人嫁到方家,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方若宁就是她心尖上的肉,一向娇惯得很。这时从箱子里找出一件鱼肚白的夹衣,她问:“这个可好?”

方若宁看了一眼,“颜色旧了。”

方夫人便又换了件绯红的。

“这都是去年的式样了!”

“就你的花样多。”方夫人笑着说,“也罢。都收了吧。我明天把杭州城最好的裁缝请来给你添几件衣裳。”

“我要花千初!”方若宁说,“娘你记得馨瑞长公主那次出门的衣服吗?我打听过了,就是花千初做的!”

那真是一件美丽到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衣服。没有一个见过它的女人能够忘记。

方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脸上却有些迟疑,“只是……那花千初可不是说请就请得到的……”

“我不管!”方若宁拉着母亲的手,“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裁缝嘛,多给点钱就是了。”

方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可知道花家富可敌国,她做衣裳可不是为了钱。”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

花千初号称“羽衣纤手”,做出来的华衣与娑定城少主的“一世无忧”首饰齐名,便是皇宫大内也深闻其名。可偏偏这两个人底子都不弱,脾气也不小,一般人请不动。方老爷高居尚书之位,曾派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杭州让花千初做件衣裳,却无功而返……但方夫人经不住女儿的娇嗔,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方夫人便出门,回来后,满面春风,“宁儿,花千初答应了!快随我去花家量身吧。”

“去她家?这裁缝架子倒不小。”

“我的宁儿,到了花家可别说人家是裁缝。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晏首富,院子大得我都快要迷路。”

“给人做衣服就是裁缝。”方若宁轻蔑地道,“家里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卖布的。我才不要踏进商贩的院子。”

女儿的固执任性她是知道的,方夫人叹了一声:“那我再去看看。”

半天后,方夫人回来,脸上有放松的微笑,“宁儿啊,花小姐稍后便来替你量身。”

方若宁这才展颜一笑,“我就说嘛,哪有请不来的裁缝?”说罢起身,忽然看见母亲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嬷嬷,问道,“这两个是新来的?”

“这两位是花家小姐跟前侍候的人。”夫人道。

两个嬷嬷向方若宁微微一福,左右看了看,道:“就在这里吧。”说完,向方夫人道:“请夫人把屋子里的香炉撤下吧。我家小说不喜欢百合香。”

方夫人连忙照办。

一个嬷嬷拿出一只小小的香炉,添了两星香料,一股似兰非兰似荷非荷的香气淡淡地散荡开来,弥漫在屋子里。

“这是什么香?”

“回夫人,是雪渚烟。”

“阿洛国的雪渚烟?”夫人又羡又惊,“可是万金难求啊!”

“我家小姐从小只用雪渚烟。”

添完了香,嬷嬷们拿出一套茶具,一壶一盏,泡了一壶茶,第一遍弃去不用,泡到第二遍的时候留下来。这个时候,又有两位嬷嬷抱着软袱坐垫等物进来,向方夫人及方若宁请过安,便径直在屋子里布置起来。

片刻工夫,换了窗上的帘子,换了桌上的盆景,甚至还带来一面屏风,将房间隔开。

方若宁看着自己的闺房几乎瞬间变了个样子,忍不住恼怒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夫人连忙安抚她:“这是花小姐出门时的规矩。”

“哼!”方若宁冷冷道,“她的规矩还真不少!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在我面前摆什么排场?!”

便在这时,忽听门外一声帘响,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

方若宁迅速打量她一眼,只见她衣饰华贵,相貌却是很一般,顶多只能算清秀可人。

一见她这样的相貌,方若宁的心立刻舒坦下来。京城里的小姐们也经常用这一套,越是容貌不如人,越是要耍派头,好从气势上弥补。

方才的恼怒和敌意统统不见了,方若宁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这位便是花小姐吧?外面还下雨,劳驾你来真是不好意思。”

女孩子微笑道,“我叫月牙儿,我家小姐在后面。”一面说,一面把尺量等物放在桌上。

方若宁手指一僵,还没等恢复常态,外面已有人道:“花家小姐来了。”

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夹着门外雨水气息踏进屋子里来。

她不过是轻轻地走来,方若宁却觉得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身上的衣裳,是一种明亮到了极致的鹅黄色。寻常人穿这样的颜色,一点点的肤色不佳、一点点的身形缺憾都会被反衬出来。可她的颊上是一种清透的淡粉,眼是一种明珠般的黑亮,唇是樱桃般的嫩红,整个人都像是笼在一层微光里——上天如此偏心,把所有最鲜亮的颜色都给了她。衣上的光芒,远不及她本身的万分之一。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跟方才的月牙儿长得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生姐妹。嬷嬷们个个毕恭毕敬,侍候她坐下,垂手侍立在她身后。

“你就是花千初?”

话说出口,方若宁这才发现自己语气里浓浓的不忿,来自于女人之间天生的敌意。

尤其,是一个美人,看见一个比自己更美的人时。

“是啊。”花千初微微一笑。她笑的时候,眉毛微微抬起,眼睛刹那间更黑更亮了,几乎把整个屋子映得光亮无比,“就是你要做衣裳吗?月牙儿,去给她量量身形。”

这样的笑容,毫无敌意而充满愉悦,是的,愉悦,仿佛是清泉从心底涌出来,连站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感觉到被这样的快乐的清泉溅了一身。她坐在那儿,喝了一口茶,连连吐舌:“好烫啊,宋嬷嬷你在路上偷懒了吧?怎么不早点泡上?”

“颜先生说小姐的风寒还没好,吩咐我们茶水汤水都要趁热端给小姐的。”

“是他说的呀……”花千初脸上的笑意深了一些,跟着又喝了一口。看着让月牙儿量身形的方若宁,道:“你的气色不太好,挑个樱花粉的料子吧。个子比较高,可以束宽腰带,显出你的身形。嗯,袖子也要宽大一些才好看……”

“我不喜欢粉色。”方若宁硬硬地道,“粉色是小女孩子才穿的颜色。我喜欢淡紫和深红,喜欢窄袖,喜欢层叠的裙裾,喜欢华丽的质地和刺绣。”

“可是你不适合穿华丽的衣裳呀。”花千初说,声音和语气都极坦荡天真,像个孩子一般,“你的五官比较单薄,穿轻盈一点的衣裳会更好看一点。太过华丽的衣裳对你来说会是一种负担,反而发挥不出你本身的优点。”

方若宁恼怒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自己做主!叫你来只是做件衣服,你只需听我的吩咐就是!”

花千初一怔,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有些迷惘地看着方若宁,“你说什么?”

方夫人连忙打圆场:“哎呀,花小姐特地赶来量衣,我家宁儿是太欢喜了,花小姐不要介意啊!”

“哦,我不是特地来的。”花千初的声音清脆极了,“锦哥哥就要回来了,我是来接他的。我想反正要走西城门,所以就顺便来这里一下。”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他出门好几天了,我想早点见到他。”

那笑容……真是干净清澈得仿佛阳光下的溪流,光线如同水晶,出现在她极鲜妍的脸上,那种明媚,连窗外的秋风秋雨都变得清亮起来。

“至于你的衣裳,当然是我说了算。”她向方若宁说,“我只做我认为适合你的衣裳。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找别人。”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丝不愉快或者其他的情绪,依然如她的笑容一样,像是明澈溪流。她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我决定用樱花粉的美人纱,里子用同色的湘妃缎,再用荷叶绿的湘妃缎做两尺来阔的腰带。宽袖。袖口刺粉白樱花,系粉白袖带。做敞口领,领口装饰如袖口。做宽裙裾。美人纱很轻,有风的时候吹起来非常漂亮。”说着,她看着方若宁一笑,“会非常漂亮哦!”

方若宁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笑,竟说不出话来。

她没听到自己刚才对她的训斥吗?她没听到自己说出的要求吗?她怎么能就这样毫不在意地自说自话?

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看到她大得有些过分的排场,美得有些过分的脸,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笑容,自己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花千初已经站了起来,“就这么说啦。锦哥哥快要到城门了吧,我得走了。”

方夫人连忙去送她,一面问:“几时可以拿到衣服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仅是方若宁,连方夫人都呆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想做衣裳。”花千初清澈微笑,“不过,做好了我就会送过来。”

“那……那一件衣裳要多少银子?”

“这个啊……等锦哥哥回来,我替你问问吧。”说完,花千初转过头,在双生丫环与众嬷嬷的簇拥下离开方宅,留下面面相觑的方家两母女。

第一章 颜生锦

外面的风吹来,夹着几丝细雨,丫环月牙儿放下车帘,向双生妹妹月弯儿道:“小姐的披风带出来了吗?有点凉。”

“我不冷。”花千初道,“你叫程伯快点儿。”

程伯听了这话连忙快马加鞭,马车颠摇中,月牙儿抿嘴笑道:“颜先生出去五天了吧?好久没出门这么长时间了。”

“是啊……都有五天没有见到他……”花千初明丽的脸上有叹息之意,“你们想他吗?”

“当然想啦。”双生姐妹异口同声,接着笑道,“不过最想念颜先生的人,永远是小姐啊。”

“嗯。”花千初点点头,“现在他就要回来了哦!”她抬眉笑,黑亮的眼睛里溅出清泉,整个脸庞都发着光,“你们猜,他今天穿的是什么衣裳?”

两个丫环猜得十分踊跃,“那件宝石蓝的外袍吧?”

“我猜是那件藤紫色的!”

“哈哈,你们一定猜错啦!”花千初笑得开心,“他今天会穿月白的里衣,外面罩石青的外袍,腰上系着那个蕃莲缠枝的荷包!”

月牙儿咂舌,“小姐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了似的!”

“我是看得到啊!”花千初再自然不过地道,“只要我一想到他,眼前就马上有他的样子,穿什么样的衣裳,有什么样的表情,要说什么话,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小姐从小就跟着颜先生长大,这么有灵犀!”

花千初得意地一笑。转眼马车停下,已经到了西城门。

细雨霏微,雾一样遮掩了视线,花千初极目远眺,仍然看不清楚。月牙儿和月弯儿把伸长脖子的小姐拉回车里,替她擦拭发上沾着的雨丝。还没擦完,便隐约听到马蹄声,花千初霍地又探出身去,只见细雨如丝里,一起马队遥遥而来。

队伍里夹着货箱,一望便知是商队。又有眼睛再亮一些的,看见货箱上刻着的篆体“花”字,就知道这是杭州花家的商货。

早在一百多年前,花家便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上是江南织造上的首座,后来辞了官,自己做起了生意。虽说是生意人,宫里各色上等的布匹,都是从花家出去的,慢慢地做成了皇商。

到了花千初父亲花怜月当家的时候,娶了一个来自唐门的夫人,势力更加庞大。在朝在野都十分有影响。不仅是在杭州,便是在整个大晏,也能称得上是首富。可是不知怎地,后来花家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花怜月夫妇都死得极早,只留下一对双生的女儿。

大女儿花千夜,因从小体弱多病,被外祖唐家抱去调养长大,现在花家做主的,就是二小姐花千初。

花家的种种事迹,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位花家二小姐说起来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据说,花家小姐十岁那年,忽然就问侍女要来针线,要自己做衣裳。这是她第一次拿针线,却比那些针线上的人做得都好!到了如今,连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都以能得到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为耀。人们送给花千初一个名号,叫做:“羽衣纤手”。

这真是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堪配这极美丽的女孩子。

现在,这个女孩子欢欣地笑起来,也不顾车外细雨凄迷,跳下车,向前面的车队迎上去。

车队领先两人见了她,立刻下马问安。车队中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石青色的衣袖抚在门框,露出一张隽秀的脸。

“锦哥哥!”极欢喜的一声呼唤,笑容如三月晴光,照亮所有人的脸。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车内人早伸出手来拉上她,她一头滚进他的怀里,“锦哥哥,这些天我都快想死你了!”

“看你一身都湿了。又跑又爬,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他说,声音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

花千初才不理他这些唠叨,心满意足地抱住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开身子打量他,再一次欢快地笑起来,“啊!啊!我猜对了!”她扬声叫来月牙儿和月弯儿,道:“看!锦哥哥穿的是什么!”她又是骄傲,又是得意,又是快活。

月牙儿和月弯儿早已看见了,颜先生穿着月白里衣,外罩石青色长袍,蕃莲缠枝的荷包就系在腰间。样样都是小姐精心裁制的珍品,只因颜先生不愿过于引人注目,针法布料都走内敛的路子。一般人,谁看得出来那石青外袍根本不是竹布,而是小姐特意染织出来的“万年青”,又有谁看得出来,那荷包上的刺绣,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完工?

在一个下人身上花这么多心血,据说当初也是有不少人非议的,后来才渐渐没有人提起。

毕竟,自那场大火之后,花家一蹶不振,颜先生不仅让花家恢复生气,还一手带大二小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觉得,凭颜先生在花家的功劳,别说几件好衣裳,就是把花家的一半送给他,也没有人会多说半个“不”字吧?

原本只是“颜管家”的颜生锦,到了今日,无论谁见了,都要唤一声:“颜先生。”

“马车里有小姐的衣服吗?”颜生锦问。

“有。”

“快帮小姐把湿衣服换下来。前一阵风寒还没好,别又着凉。”说着,颜生锦一面拉起赖在自己怀里不肯起来的花千初,“你舅舅在后面,快换了衣服去见他。”

“舅舅?!”花千初的眼睛又一次亮了,直接跳下马车,跑到后面。

果然,一顶八人大轿停在那儿。

花千初的母亲,是上任唐门家主嫡亲的女儿。而今的唐门家主,就是花千初的亲舅舅唐从容。唐从容辈分虽然是舅舅,实际只比花千初大三岁,看起来更像是兄妹。

听到脚步声,有人掀开轿帘,露出笑嘻嘻的一张脸,“小千初!”

“祖叔公?!”花千初又惊又喜,“啊,你又挤在舅舅的轿子里!”

“胡说什么?”明明十分年轻却被称为祖叔公的男子整张脸皱起来,“这是我的轿子!”

“别闹了。”唐从容温婉地开口,“千初,快去换衣服。”

江湖中有四大势力,没有人敢轻忽。

问武院名头最大,更有之上的阅微阁执掌江湖。

药王谷遗世独立,从不参与纷争。

娑定城出产各种神兵良械,是大晏最精良的兵械产地。

还有就是唐门。数百年声威延续至今,巍然屹立,能人倍出。许多人都说,花家之所以突飞猛进,富甲天下,花怜月那位唐门夫人功不可没。

唐门赖以成名的是神鬼莫测的暗器及毒药,不免在人们心中留下神秘恐怖的印象,以至于每个人见到唐从容时,都拒绝相信这就是唐门家主。

因为他看上去太过荏弱,太过温婉,完全不符合人们对唐门阴森神秘的想象。

眼下,别人只穿夹衣的日子,他已经裹上了小毛外裳,手指一直笼在袖子里舍不得拿出来。说话的声音也似有气无力,只坐在一边喝着热茶。倒是跟他来的那位年轻男子谈天说地,没有一刻消停。

这位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名叫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花千初叫他“祖叔公”。唐门家主叫他“叔爷”。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然而事实上,他才不过二十几岁。

现在,唐门乃至江湖中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坐在了花家的客厅里。

丫环们偷偷观察两位俊美的客人,花千初和唐且芳兴奋地讨论着怎样的衣料又流行又好看,爱衣爱美成癖的唐且芳再一次成功预定了一件冬装,还心有不足,指了指颜生锦身上的衣服,问花千初:“那是什么料子?”

“万年青。”

“又是你新弄出来的?”

“嗯。好看吧?”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唐且芳笑眯眯的,“我也想要一件。”

“哦不行。”花千初回绝得又自然又迅速,“这衣料是专门给锦哥哥用的。”

“小气鬼,你可以做别的款式嘛!”

“不行。这是我专门给锦哥哥织的。”

唐且芳翻翻白眼,皱皱眉,还待争取,忽听唐从容道:“千初,怎么喊颜先生做哥哥?颜先生和你父亲情同手足,你应该叫叔叔。”

花千初不说话了,微微地噘起嘴。

颜生锦微微一笑,“家主不必介意,随她去吧。”

得了这句话,花千初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看,锦哥哥都说没什么,就是舅舅爱管着我!”说着,走到颜生锦身边,趴在他肩上,笑道,“再说,叫叔叔不是说他叫老了吗?你看,锦哥哥这么年轻!”

“是是是。”对于辈分问题深有感触的唐且芳道,“从容你也太多事,你知不知道每次听人叫我叔爷都痛苦得心肝抽搐。”

唐从容不理这位说话做事一向夸张的叔爷,向颜生锦叹道:“颜兄,你太惯她了。”

“舅舅!”花千初不满,“有人宠我不好吗?”

面对外甥女的娇嗔,唐从容笑,“你在家里,他怎样宠你都行,可是将来嫁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千初脸上一红,一跺脚,跑开了。

“哎,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啊!”唐且芳看着花千初的背影说,“跟千夜真是不同呢。”

花千初关在房里生闷气,连晚饭也不出门吃。

颜生锦带着饭菜进来,花千初闻到饭菜香,也顾不得生气。吃了一碗饭,放下筷子,大声道:“我再也不要见舅舅了!”

“他是为你好。”颜生锦说,“你舅舅是来接你去唐门的。”

“我才不要去!”

“大小姐病重了。”

花千初霍然抬头,“姐姐……”

颜生锦点点头。

“姐姐的病能好起来吗?”花千初的声音低下来,“他们说双生子会互克互防,在一起养不大。是不是我克了姐姐,姐姐的身体才这样差?”

“没有这样的事。”颜生锦说。

他的声音永远是淡定的,波澜不惊,能给花千初最大的安慰和依靠。她整个人都趴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外婆喜欢姐姐胜过喜欢我。”

“傻瓜。外婆是疼你的。而且,同样地,也有人喜欢你胜过喜欢你姐姐。”

“是吗?”花千初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是你吗?”

“是的。”颜生锦微笑着答,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出色,微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微微地蕴着光芒,“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姐姐从小在你外婆身边长大,人的感情就像是树一样,种下去的时间越长,自然就长得越高大。”

花千初甜甜一笑,重新把脸埋进颜生锦的怀里。颜生锦的身上,永远有一种令她着迷的东西。好像一靠近他,就靠近了快乐,远离了烦恼。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可以烟消云散。

“去陪陪你姐姐吧。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你们两姐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我当然也想念姐姐……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花千初皱起眉,“锦哥哥,你才回来,我又要走,而且一去唐门,就要一两个月。我要一两个月不能看见你啊!我会想死你的。”

“难道你就守着我,不去陪姐姐吗?”

“我也想去啊!”花千初为难,“为什么见着一个,就见不着另一个呢?为什么我总要想念一个人呢?为什么大家不可以在一起呢?!”

“还真是个孩子。”颜生锦微笑,“千初,不用想念我,因为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都会一直等你回来。”

“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

“是的。”

花千初安心了。安心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放松,“那好。我明天就去看姐姐,等姐姐病好了,我就回来。”

“嗯,千初很乖。”

他有时仍会说这句话,尽管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子。

五岁的时候,她常常做噩梦,非要他抱着才肯睡觉。而那时的颜生锦,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颜生锦的父亲,是花府的管家。那一场大火,他舍命救出小千初,自己却同花怜月夫妇一起葬身火海。颜生锦那时正在京城应试。他是那一年最令考官遗憾的一名考生,那篇文章才情绝世,却只写了一半,人就匆匆回了杭州。

杭州花府,那一座闻名遐迩的富丽庭院,被烧得面目全非。素日读书的凉亭下,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靠着石柱睡着了,满面都是泪痕。

花家遭祸,下人或死或伤或逃,走得干干净净,昔日锦衣玉食的二小姐居然没有人照顾,独自靠在凉亭睡去。

是哭累了才睡的吧?流了那么多眼泪。

他俯下身,轻轻抱起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受惊似的醒了,一双眼睛比月光更亮,比宝石更黑,眨眼的刹那,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小小年纪,已有夺目的美丽。

“别怕。我是小颜叔叔。记得我吗?我以前抱过你的。”十五岁的少年含着泪,努力以最轻柔的声音抚慰她。

她不哭,也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仿佛在以儿童的天性以及某种神秘的直觉来辨认这个人有害或者无害。片刻,她的头轻轻地埋进他的怀里,头发柔软得像世上最轻软的蚕丝。

孩子的信任和依赖,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

从此,颜生锦抚养她长大。在唐门及花家族人的帮助下,花怜月的布匹生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气,慢慢地成为行业里的翘楚。慢慢地,五岁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年的少年书生已经成了商界一个传奇。

怀里的女孩子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他知道她睡着了。趴在他怀里的时候,她特别容易睡着。就像很多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最容易睡着一样。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永远保护和守候她的人。

一觉醒来,花千初就把昨天的事忘到了脑后,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把莼菜羹端到唐从容面前,道:“舅舅多吃点哦!这可是杭州才有的东西呢!”

唐且芳就在一旁做吃醋状,“哦,舅舅可以多吃,祖叔公就可以饿肚子了。”

“祖叔公怎么会饿肚子呢?你已经吃了两碗了!”

唐且芳立马皱起了脸,向颜生锦道:“看看,看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

花千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那笑声像是清泉,溅到身边的人身上,每一个听到她笑的人,都希望她可以一直笑下去。

可惜花千初还没笑完,便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张名贴,递上来给颜生锦。

颜生锦打开一看,温和淡定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花千初连忙凑上去看,颜生锦却把名帖合上,咳了一声,道:“千初,你吃好了吗?”

“嗯,饱了。”

“那就先回房间去,好不好?”

“不要,我下午就要去唐门,要多和你呆一会儿。”

颜生锦苦笑一下,转而把名帖递给唐从容。

唐从容略略一看,脸上浮现笑容,“千初,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有人来求亲了。”

“求亲?!”花千初圆睁一双黑亮的眼,“哪家要办喜事吗?”

唐且芳闷笑,“小千初,你真的已经十六岁了吗?”

“千初,有人向你求亲。”颜生锦也不瞒她了,“人就在门外。”

“向我求亲?”花千初怔怔的,“要我嫁给他?”

唐从容微笑了起来,花家有女初长成,挡也挡不住。

花千初的脸立刻涨红了,一推桌子站起来,丢下三人,走开,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嫁呢!”

求亲的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书香门第出身,人也温文尔雅,接人待物颇有风度,尤其有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旁边帮衬,更是显得天上有地下无。

无论怎样亲厚,颜生锦到底只是个管家,不比唐从容是花千初的亲舅。大晏人的风俗,父母之后,就是舅舅为尊。因此颜生锦也不说什么,静等唐从容开口。

唐从容拈着名帖,秀气的双目望向那少年,还没有开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就是你要娶我吗?”

声音里挟着一丝不满和不忿,花千初在房里呆不住,还是出来了。她一进来,那少年的眼珠子几乎就不会动了。

只见她穿了一件桔红的绸衣,像是灯笼里燃着的小小火焰,明亮又温暖。一双眼睛,乌澄澄没有半点杂质,漆黑的眸子光亮无比,简直像小束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媒婆一连扯了他三次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在下……”

“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时视狮适市,施氏使侍市十狮。侍市十狮适室,施氏试食狮。”花千初忽然打断他的话头,嘴里蹦出一长串绕口令,问,“我说的是什么?你跟着说一遍!”

她说得又快,声音又清脆,那书生只觉得大珠小珠滴溜溜在玉盘里转,说不出来的动听,眼睛看着那樱桃般红润的唇一开一合,哪里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吃力地道:“诗……狮……市……十……氏……”

“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娶我?!”花千初一拂袖,向身后道:“月牙儿,月弯儿,走,去唐门!”

“啊!”两姐妹吓了一跳,“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不用收拾,那边什么没有?”花千初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眼眶微微发红,“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别人把我嫁掉吗?”

颜生锦知道她生气了,“千初……”

“我不要听你说话!”花千初猛然转过身,瞪着他,“你骗人!还说会守着我,会等着我,却这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带着泪,步子又急又怒,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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