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曹献狗发现,虽然他在村子里很受欢迎,但大伯对他却无比冷漠,有时候甚至显示出一些敌意。大伯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里,冷冷地打量着他。曹献狗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正在偷窃粮食的耔子,而大伯则是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猫。
大娘显然发现了丈夫的冷淡态度,她把曹献狗拉到一边,说你不要管他,该干啥就干啥,已经两年了,他还在生你的气哩。曹献狗对百顺和大伯的关系感到好奇,忍不住拐弯抹角地打听。大娘说,上次你没说一声就走,还偷了他的钱,他能不生气吗,他说过,就算你回来,他也不会再和你说话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你了,这个老家伙,简直比驴还倔强。曹献狗有些吃惊,说我……偷过他的钱?大娘说,你走的那个晚上,没有路费,把他卖牛的钱偷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见踪影了。
不知不觉中,曹献狗对自己目前的身份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他说,我偷了他多少钱呢?大娘白了他一眼,说你这孩子,记性怎么比我还差,你不记得了吗,家里的老黄牛卖了几千块钱,那是你爹留着做棺材本的,后来全被你偷走了,你爹从那以后就不准我再提你的名字,还说就算你回来,他也不会再认你了,你算伤透他的心了。曹献狗没再说话,他开始有些同情大伯了。
回到厢房之后,曹献狗悄悄躲在里面翻箱倒框,他试图寻找有关百顺的更多信息。他就像一个小偷,找遍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弄得自己满身灰尘,但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后,他在衣框最上面的一层找到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上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胖嘟嘟的样子,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那个孩子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实在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这天下午,曹献狗去村口挑水回来,他刚放下扁担,大娘就兴冲冲地跑过来,说杨家听说你回来了,又找上门来了,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家姑娘娶过来。曹献狗吃了一惊,吞吞吐吐地说,现在……也太早了吧?大娘说,正是时候,眼看就要收苞谷了,他家既然来催了,就赶紧把喜酒办了,正好多一个人干活。曹献狗不安地说,要不,过些日子再说吧。大娘说,你不慌,我可等不急了,我早就想抱孙子了,香草那姑娘模样好,手脚也勤快,娶到她,算你烧高香了。
随后的几天,曹献狗变得心事重重,眉头的皱纹乱得像一团麻线。虽然这里的日子衣食无忧,但失踪的百顺说不准那天就会回来。曹献狗可以依靠欺骗混几顿饭吃,却没有足够的胆量再骗一个与己无关的媳妇。事情到了这一步,曹献狗不得不重新考虑说出真相的想法,他觉得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总有一天要败露,不如自己说出来算了,自己虽然冒百顺的名顶替了他的生活,但并没有给他增加什么麻烦,更没有造成什么损失,甚至还帮他家干了不少农活。经过苦苦思索,曹献狗终于暗下决心,打算表明身份,然而,他几次准备开口,都被大娘堵了回去。大娘告诉他:有什么事,先把媳妇娶进门再说。
事情的真相就像一根鱼剌,始终卡在曹献狗的咽喉里,让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为此感到难受。他曾经产生过逃走的念头,但大娘似乎识破了他的阴谋,总是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有几次,曹献狗半夜起来上厕所,大娘竟然也爬起来,用电筒的光芒为他指明道路,让他无可逃遁。
曹献狗最终放弃了逃逸的想法,他以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滞留下来。曹献狗没有什么牵挂,准确地说,他已经无路可走,既然命运让他停止不前,他认为还不如留下来赌一把,谁晓得离家出走的百顺还要多久才回来呢?就算那个失踪的家伙真的回来了,他也并不是讲不出道理,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百顺,这种事情,怎能完全怪他呢?
曹献狗为自己留下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之后,他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甚至,他还打算在结婚之前,找机会见一下那个叫香草的姑娘。经过打听,他得知香草每天早晨都会到村口的井里挑几桶水。于是,他在某个空气清新的早晨,挑着水桶来到井边,也许是因为他来得早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曹献狗放下水捅,在井边走来走去,他在等待香草的到来。太阳渐渐往上移动,光彩夺目。井里的水非常清澈,透明得就像一块干净的玻璃,几乎可以看到井底的尘埃。曹献狗等了很久,迟迟没有看到香草的踪影,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往井里打水,把桶打满,他又把水倒回井里,如此数回,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很轻,就像一阵微风。那个声音说,你真奇怪,怎么打满了还要倒掉呢?
曹献狗回过头,看到一个俊俏的姑娘站在他的后面,早晨的阳光披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她仿佛穿着一件金黄色的大衣。曹献狗简直看呆了,慢慢回过神来,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姑娘忍不住笑了,接着问他啥时候回来的?他没有回答,却红着脸,试探着问,你……香草?姑娘点了点头。曹献狗感到嘴皮有些干燥,他接过香草的水桶,说我帮你打水吧。香草说,才走两年时间,你就记不得我了吗?曹献狗摇了摇头,慌里慌张地提桶打水,井水就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香草漂亮的脸庞,他手一哆嗦,水桶差点掉了下去。
香草的两只桶很快就打满了,她朝曹献狗笑了一下,然后挑着水走了。曹献狗站在井边,一直目送她走远。香草的腰很细,扭起来像树枝一样轻盈,曹献狗觉得面前的景象是一张画卷,好看极了。直到香草的身影变成一粒黑点消失不见,曹献狗才挑起水桶往回走,在这个过程中,他禁不住想,百顺真是个傻瓜,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媳妇,居然还离家出走。曹献狗这么想着,桶里的水晃到了路上,留下两条湿漉漉的痕迹。
挑水回来后,曹献狗就像丢了魂一样,变得神情恍惚,连水瓢掉在地上都没有发现。大娘发现他脸色难看,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大娘心疼地说,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不要太累了。大娘很有把握地说,你肯定是着凉了,赶紧多喝点热水,然后捂好被子睡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曹献狗就像一个道行高深的老和尚,变得沉默寡言,没事的时候,他就躲在厢房里不再露面。香草的影子,总是神出鬼没地在他的脑海里飘荡,他想尽办法,却始终不能将之驱逐出去。曹献狗晓得这样下去很危险,但意志就像一个叛徒,已经不再接受他的控制。
曹献狗第二次见到香草,是在一场喜宴中。白天,喝喜酒的队伍像水一样涌来,晚上,这支队伍又像水一样流走。当一天的喧哗结束之后,他们被送到曹献狗之前睡觉的厢房里。屋子已经被粉刷一新,就连里面的旧家具被搬去了别的地方,取而代之的家具样式新颖。
曹献狗和香草就像两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呆在各自的位置,屋子里除了他们的呼吸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夜已经很深了,窗口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亮光。曹献狗的心咚咚地跳,手里也冒出一层细汗,他凭借着和百顺长得相似而过了几天舒适的生活,但说啥也不敢碰百顺的媳妇,他晓得,这种情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直到这个时候,曹献狗才意识到事情已经变得严重起来了。他不晓得自己是该与新娘保持距离,还是应该继续扮演百顺,并且替他完成接下来的程序?倘若再拖不去,势必会引起香草的怀疑,从而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如果擅自履行了新郎的职责,肯定会惹下大祸的,百顺回来的时候,自己不要说回家,只怕连这道门槛都跨不出去了。
就在曹献狗进退两难的时候,香草蓦然掀开红盖头,愤怒地说,百顺,你到底是啥意思?曹献狗紧张地站起来,说我没啥意思。香草带着哭腔说,你咋能这样对我呢?曹献狗委曲地说,我也没欺负你啊。香草哭得更伤心了,说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你咋能这样呢,要是你心里有气,你就只管朝我撒火,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比这样好受啊。曹献狗急忙摇头,说我啥气也没有,我咋会对你生气呢?
香草抹着泪,说那你咋离我远远的,我就这么可怕吗?曹献狗觉得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了,他鼓起勇气,说其实……其实我不是百顺。香草说你不是百顺你是鬼啊?曹献狗一跺脚,说我真的不是百顺,我只是长得很像他。香草不抹眼泪了,诧异地说,你没开玩笑吧?曹献狗说,我的真名叫曹献狗,我家在乌龙箐县野马冲乡迎春社村。香草还是有些不信,说你不是哄我吧?曹献狗说举起手,说要是我哄你,明天就从崖上掉下去摔死!香草瞪着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曹献狗于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了一遍。
听完曹献狗的话,香草忽然面如泥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苦笑着说,其实,我也欺骗了大家。曹献狗失声说,你也是假冒的?香草摇了摇头,说我就是香草,香草就是我,世上哪有那么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曹献狗忍不住问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香草低着头,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她说,其实,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要不然,咋就这么急着嫁过来呢?曹献狗问她是谁的孩子?香草说,你不要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爹罚我跪了三天三夜我都没说出来,我咋会告诉你呢,这是一个秘密,我这辈子也不说出来了。曹献狗拍了拍脑袋,觉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了。
香草皱着眉头,接着说,本以为百顺回来了,我尽早嫁过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想到,居然是个冒牌货,连丈夫都假的,这世上还有多少真货呢。曹献狗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都要赶紧想办法了,再拖下去就露馅了。香草说,还有啥办法呢,老天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曹献狗吓了一跳,说你现在怀了孩子,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香草忽然问曹献狗觉得她怎么样?曹献狗没弄明白,盯着她问什么意思?香草低着头,说要是不嫌弃,我就跟你走,我做不成百顺的女人,就做你的女人,你还白白赚了一个孩子。曹献狗慌忙摆手,说要不得,这样要不得!香草的目光一下子暗淡起来,说我就晓得你看不起我。曹献狗解释说,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我家穷,只有一间破房子,别的要啥没啥,你跟我算是掉进火坑了。香草说,我不怕你穷,只要你肯接受这个孩子。
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曹献狗本来只想冒他人之名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不料却白白得了一个漂亮媳妇。虽然额外多出来的孩子让人不是那么愉快,但好比在路上拾到一块腊肉,即使上面沾了一点灰尘也无关紧要,不管咋说,也都还是捡了大便宜。曹献狗想了一下,脱口说,只要你不怕跟着我受苦,明天我们就把实话告诉大伯大娘。
对于曹献狗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他不晓得第二天会是什么情景,由于恐慌,睡意离他敬而远之。曹献狗痛苦不堪,他就像一条扭来扭去虫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漫无边际夜晚笼罩在自己的身上。当亮光潜入窗口的时候,他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曹献狗看来,这个晚上比一年甚至半辈子的时光还要长久。
次日清晨,曹献狗和香草早早起床了。大伯照例坐在墙角抽烟,他总是呆在角落里,仿佛一棵树,已经在那里根深蒂固。大娘端着一碗苞谷,正打算撒到门口喂鸡。在这里混吃混喝,最后还拐走了人家的媳妇,曹献狗心里忽然感到有些愧疚,他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犹豫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听了他的话,大娘手里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香草看到大娘就像一棵劲风中的老树,慢慢摇晃起来,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急忙扶她坐下,然后把地上的碎片捡出去扔了。大伯也停止了抽烟,他脸色苍白,就像大病一场的样子。
蓦然间,屋子里变得安静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山谷。曹献狗觉得这种寂静就如一团乌云,宽大得没有边沿,正慢慢笼罩在头顶,让他有些难受,他想说点什么,嘴唇裂了几下,却啥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大伯终于动了一下,他朝曹献狗招了一下手,让他靠近。曹献狗紧张地走过去,不晓得大伯要干啥。大伯沙哑着嗓音,说我们不怪你,你才来的时候,我们就晓得你不是百顺,自己的孩子,哪能不认得呢?曹献狗看着大伯苍白的头发,仿佛看到过去的峥嵘岁月,他安慰说,也许用不了多久,百顺就会回来了。大伯艰难地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曹献狗不解,说他咋不会回来了呢?大伯的喉咙蠕动几下,说百顺已经死了,因为劳动过度,他被活活累死在工厂里,他再也回不来了。
曹献狗失声说,百顺……死了?大伯点了点头,哽咽着说,百顺他娘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直对外人说孩子还在外面打工。曹献狗一震,扭头去看大娘,发现她正偷偷抹眼泪。大伯接着说,自从你出现,她就一直在欺骗自己,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你要是不出说来那该多好啊,现在,她的梦也破了。曹献狗没有想到,百顺居然已经死了,更没有想到,大娘居然从头倒尾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谎言之中,对一个陌生人延续自己的母爱。
曹献狗鼻子隐隐发酸,他忽然跪了下去,颤声说,我们不走了,只要你们不嫌弃,从今往后,我就是百顺,你们就是我的父母!他的话音未落,泪水从大伯大娘的眼眶里奔涌而出,淋湿了他们苍老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