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自嘲地说:“我认得人家,人家不认得我。这几十年,蔡亮子都是红人,农业社那时节,喇叭上整天哇啦哇啦广播,说是啥先进典型;这时节电视上也成天能见上他,说是什么致富带头人。”
我问:“您今天去看嫁女了?”
高老头说:“我不稀罕看,他当他的先进模范,我当我的平头百姓,井水不犯河水。”
矮老头见缝插针地问:“得是去的人都能领一百块钱?”
长生说:“是的啊。”
高老头摆摆手说:“都是钱烧燥的,现今这时节有钱有势的人就是爱显摆,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不知道自己有几下子。当个支书咋了?有一个亿又咋了?你有钱,我不向你借钱,就等于你没钱;你有权,我不找你办事,就等于你没权。”
我点点头,深深地为高个子老伯的名言而感叹。
矮老头接过话头说:“蔡亮子他那钱来路不正,揣在腰里不踏实。光看着贼吃哩穿哩,没看着贼挨打哩。我看他蔡亮子好日子不得长久,他做的那些昧良心的事,老公家能不管?”
高老头说:“老公家咋能不管?老公家啥都清清楚楚的。老公家在高处哩,他啥还能看不着?老公家没收拾他,是没到时候。”
老头们口中的老公家,就是国家,秦岭山中的人们,几千年来都把国家叫“老公家”,他们对老公家抱着始终不渝的淳朴感情。
腿脚残疾的老头就是瓜农,他的腿脚是在井下挖煤的时候致残的。他姓于。
在于老伯比现在年轻20岁的时候,他是挖煤的。那时候还是解放前,属于万恶的旧社会。大小煤矿都利润丰厚,县北的一些保长和村霸王就偷偷地开采黑煤窑,他们在大煤矿旁边的树林里,挖一眼深井,或者在悬崖下,挖一眼窑洞,挖洞没有多久,就能挖出煤来。煤炭是一块埋在地下的金子,谁挖到了,谁就能发财。然而,这块金子也只有处于强权阶层的人才能挖掘。
那时候的黑煤窑非常隐秘,也只有在暗无天日的午夜才会开工。午夜来临的时候,煤老板和矿工们像贼娃子一样溜进树林里,钻进了黑煤窑后,才敢摁亮手电筒。他们像鼹鼠一样在地下挖着刨着,将煤炭一筐筐运到井上。而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次第从井下钻出来,将井口用荒草和包谷秆掩盖好,才能离开。
年轻的于老伯就在这样的一眼黑煤窑中挖煤。
这种手工作坊式的煤井,其设备之差,就可想而知了,于老伯说,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挤死一个虱子一样,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追究。很多人都是来自南山的外来人,死了后连姓名都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把秦岭南麓,叫南山;把陕北高原,叫北山。
于老伯的腿就是在一次矿井塌方中致残的。这些黑煤窑的煤老板为了省钱,都是采用木头支架。那天晚上,于老伯下矿井前,因为在树林里拉了一泡屎,最后一个下井。他刚刚走到矿井深处,就感到煤末刷刷地落下来,落在他的柳条帽上,他抬起头来,借助着矿灯光,看到头顶上的井壁正在裂缝,身边的木头支架嘎嘎作响,他大喊快跑,就向外跑去。刚刚跑出十几米,后面的木头支架就折断了,头顶上的石块轰隆隆砸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倒了下去。
于老伯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矿灯早就被砸破了,他的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了一堆杂乱的石头。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他的腿上,让他无法挪动。于老伯大声叫喊着,空洞洞的矿井里没有回应。黑暗中的于老伯感觉到极大的恐惧,矿井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将他埋在了里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他不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救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于老伯喊了半天,没有人答应,他只能自救了。他将身边的石头一块块清理,最后,压着他腿脚的那块大石头歪斜了,于老伯将脚踝骨折了的腿慢慢抽出来,然后摸索着洞壁,像蚂蚁一样一寸一寸地向外爬。他清楚地知道,煤井垮塌的时候,他是倒向洞口的方向的。
那条平时只需要走半小时的矿井,于老伯爬了三天,饿了,他就将衣服里的棉絮抓一把,塞进口中;渴了,他就喝自己的尿。好多次,于老伯想着,算了算了,就这样死了吧。他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可是醒来后,他又告诉自己说,一定要活着,不能死,活着再受苦也比死了强,死了就啥啥都没了。他继续向前爬。
三天后,于老伯终于爬出了矿井。而当时,黑心的煤老板以为他们都死在了矿井里,没有派任何人救援。煤老板采煤,本来就是非法的,派人救援,岂不是让人们都知道了?
死里逃生后,于老伯不再挖煤了,他过上了春种秋收的苦寒日子。
那天晚上,在人字形瓜庵里,于老伯摩挲着自己的伤腿说,在旧社会,煤矿常常死人,死了人就丢在沟里头,被狼拉走了。
长生说:“老伯,现在挖煤环境好多了,用的支架都是钢筋的。”
于老伯说:“旧社会挖煤的人太苦了。地底下都是些啥,老公家拿专门的机器探测,都探不明白,你叫那些煤老板探测,能探测个屁来。煤老板也压根就不探测,只知道挖煤挖煤,今儿个一挖,挖出了瓦斯爆炸;明儿个一挖,挖出个地下水冒顶。这不是挖煤哩,这是给自个挖坟墓哩。挖煤和种庄稼不是一个道理,种庄稼在地上,种个啥产个啥,一目了然,哄不了人;你挖煤,一头下去,就要了人命,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在旧社会常常发生,最害怕的就是冒顶……”
长生神情凄然地说:“老伯你说得对啊,我前两天就碰上了冒顶,差点就没命了。”
“你是挖煤的?”高个子和矮个子的老头异口同声地问。
长生点点头,他说:“我家在北山里,出来了好几个挖煤的,我们那里穷,等着挖煤挣两个钱。”
人字形瓜庵外突然响起了一声鸱鸮的惨笑,咯咯咯的声音像玻璃珠在水泥地板上渐滚渐远。狗愤怒地咆哮了两声,听到没有回应,就知趣地停下来了。
我向外面望去,看到月光惨淡,树影婆娑,形同鬼魅。
长生说,前天早晨,他下到了矿井里,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挖煤。他一头下去,感觉不对劲,借着矿灯光一看,突然惊讶地发现前面的煤壁上有水珠渗出。长生撂下头,大喊快跑,然后转身向巷道狂奔。黑煤窑里的矿工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头下去,会挖出什么来,可能挖出的是煤炭,可能挖出的是地下水,也可能挖出的是毒气。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死亡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随时等候着他们。死亡如影随形。
长生跑出了几十米,身后突然就传来震天动地的一声闷响,煤块哗啦啦地倒塌,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至。在地下积蓄了几万年几亿年力量的洪水,如同沉睡了几万年几亿年的史前猛兽,被长生的那一头唤醒,争先恐后地夺路而出。洪水裹挟着长生,在巷道里左冲右突,跌跌撞撞。墙壁上的一块突出的石头挂住了长生的衣服,长生终于停止了身不由己的闯荡。他下意识地一操手,抓住了一卷湿漉漉的衣服,他不知道那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那卷湿漉漉的衣服。
长生和那卷湿漉漉的衣服都没有被洪水冲到更低洼的地方,更低洼的地方,水更深,被冲到那里,只有被淹死。后来,水流减缓,长生漂浮出水面,那卷衣服也上来了。长生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小矿工,是蔡亮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抓来的小矿工。矿灯光中,小矿工大声地咳嗽着,他下意识地用手攀着粗粝的墙壁,惊魂未定地呜呜哭泣。
长生安慰孩子说:“娃娃甭害怕,这是地下水,一会儿就没事了。有叔在,就能带你出去。”
三个老头都在无言地抽着大雁塔,明明灭灭的亮光照着三张布满皱纹的愁苦的脸。长生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让人觉得很凄惶。
蔡亮子的煤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而蔡亮子却在高调嫁女,红火张扬。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简直没人性!
“水冰冷冰冷,冷得我们直打哆嗦……”
长生正说着,突然缄默不语了。人字形瓜庵外传来哗啦啦连绵不断的声音,像水流声,又像石子滚动的声音,又像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走。我看着三个老伯,他们若无其事地抽着香烟,煤油灯光下,他们的脸色宁静如水。我和长生面面相觑,突然一起意识到这架人字形瓜庵有些神秘,有些诡异。
我问:“那是什么声音?”
于老伯说:“在过河哩。”
我问:“谁过河呀?”
于老伯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有谁?鬼嘛。”
我听得毛骨悚然,抬眼看到三个老伯依然枯坐着,像三桩老树根一样。我与长生眼光相碰,长生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惊骇。
我故作镇静地说:“这世界上哪里有鬼?”
于老伯慢悠悠地说:“我在这种了20年瓜,这20年来,一到立秋前后这些天,半夜就能听到鬼过河。中秋节嘛,鬼也想回去看一看。哎,你俩天黑时候没过河?”
我心头一阵阵发紧,颤声说:“过河了。”
于老伯说:“早些年县南县北的界河里都是水,鬼过河声音就湿漉漉的,就像捶布的声音。后来界河干了,听到的就是石子声,鬼脚步乱了,把石子踢得哗啦啦乱响。”捶布,是手工布制作的一道工序,将从染缸里捞出的布折叠好后,放在平展展的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染料就会进入土布的纤维中。现在,这些工序已经在老家失传了,只存活在我们这辈人的记忆中。
人字形瓜庵外的哗啦啦声音还在响着,声音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徐缓如清风拂面,时而急促如星火雷雨,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如果不是于老伯口中的鬼过河,那么又会是什么声音?
长生小心地看着三个老人,从这个老人的脸上移到那个老人的脸上,他的眼中满是蹊跷,他问:“咋就没完没了?咋就这么多鬼?”
于老伯说:“这是李瞎子的军队。”
家乡人把李自成叫做李瞎子。李自成曾经在河南被洪承畴打得大败,只带着十八骑逃到了秦岭山中,三年后,经过养精蓄锐,李自成带着几万人冲出了秦岭,一直打到了北京,而那几万士兵,几乎都战死了。这些情节在本地的县志中有记载,在姚雪垠的《李自成》中也有记述。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每年中秋前夕,几万名跟着李自成战死的魂灵就会回到老家。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今晚听到了这些鬼魂回家的脚步声。
高个子老伯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到我和长生满脸的疑惑,就把烟蒂在布鞋鞋底摁灭了,他说:“这时节,只要晚上有月亮,你割上一把艾蒿,堆在十字路口,藏到里面,就能看到月亮底下鬼跑来跑去。鸡一叫唤,鬼就都回去了。”
长生颤着声音问:“真的?”
高老伯说:“真的嘛,人老几辈都是这样说的。现在的人啊,不敬神不敬鬼,做瞎瞎事就不怕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瞎瞎事,就是坏事。
高老伯正说着,我突然感到人字形瓜庵里暗淡了很多,如豆的煤油灯光摇摇欲灭,回头看去,看到人字形瓜庵外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是人是鬼?为什么他来的时候,没有听到狗叫声?
坐在昏暗的灯光中,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