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跟着红红做入殓。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在入殓的时候,我在死尸堆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那里的风俗是,谁家有人意外死了,就会把人偷偷地放进窑洞里,等着红红入殓。红红入殓好后,他们就抬走。
我和红红边工作边交谈。红红对矿工生活很熟悉,她说,矿工们在地下挖煤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预想不到的灾难。一洋镐下去,透水了,巷道会被淹没,矿工们溺水身亡;挖着挖着,头顶上出现了塌方,矿工们就会被埋在地下;矿井里因为空气不流通,会有瓦斯,当瓦斯积攒到了一定程度,遇到火花就会像炸药包一样爆炸……矿工们遇到坚硬的煤块阻挡了挖掘进程时,也会引爆煤块。在八百米深处,只要引爆,就有危险发生,就有死亡降临。
矿工,真的就是用生命在赌博。
那天晚上,红红和我又来到了那座废弃的窑洞前,我看到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残肢断体,就猜想肯定是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然而,我手持一条褴褛裤管包裹的腿脚,游目四顾,不知道它此前是安装在哪具身体上的部件。这些天我胆子慢慢大了起来,看到死尸不再害怕,手捧着死尸也不再惊惧。死尸都是冰凉的,像铁器一样,我们常常能够在文学作品里看到“温热的身体”、“软香温玉”之类的描述,那是因为人体里血液流通,身体才会达到37℃,而死亡后,因为血液不再流通,死尸就会变得冰凉。死尸又是僵硬的,像木棍一样,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柔软的胴体”、“弹性十足”之类的描写,那是因为人体是潮湿的,总在分泌水分,而死亡后,就停止了这种分泌,人体就会变得僵硬。僵尸,僵尸,僵硬的躯体是不会打弯的。
红红经验很丰富,她先把这些残肢断体分门别类地摆在几处,然后仔细端详着,再将它们分开,分别安装在一起,又用长针缝补在一起,像安装变形金刚一样,又像缝补衣裤一样。我问红红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来哪条腿是谁的,哪条胳膊是谁的。红红慢悠悠地说:“你做得多了,自然就晓得了。”然后她拿起一根断臂比划着说:“这个人手腕很细,手臂很短,那肯定就是一个又矮又瘦的人的。”红红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她熟练地摆弄着这些残肢断臂,满脸都是对工作的沉醉和热情。红红还真把我当成了她的徒弟,准备让我长期从事这一艰巨而恐怖的工作,也准备把她的满腹才学传授给我。
残肢断臂的旁边,还有一具完整的死尸,死者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死者的一只脚上穿着黄胶鞋,一只脚光着,两条裤管挽到了膝盖,小腿上露出了浓密的黑毛。这是一具全尸。
红红对我说:“端盆水,给他洗洗。”她指着那具全尸。
我拿着脸盆走下斜坡,看到了那个乌黑的水缸,残缺的缸口朝向天空,在朦胧的月色中,仿佛一张张开的嘴巴。站在水缸前,我突然害怕起来,惊恐地向四周张望,担心背后又会出现两个人。自从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长生和矮个子后,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惊惧万分。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远处的村庄融入一片黑暗中,近处的皂荚树像巨塔一样,又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一样,在夜色中显得恐怖狰狞。那时候,麦子已经收割了,晚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回荡着呜呜的声音,像无数的冤魂在低声呜咽。我一阵哆嗦,此前阅读过的恐怖小说中的情景突然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我一遍遍地问自己:“难道人死后真的成了鬼?”
我端着满满一脸盆水,心惊胆战地爬上坡顶,一回头,突然看到田野里,真的有两个影子走过来,他们走得飞快,却又悄然无声。恐怖小说里说,鬼魂都是没有重量的,所以才能走路无声,莫非,向我们走来的,真的就是两个鬼魂?
我异常恐惧,脸盆打翻在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红红的身边,我气喘吁吁地指着那两个月光下的黑影说:“你看,你看。”
红红悄声说:“甭出声。”她扒着我的肩膀,趴在地上,我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按在一片黏糊糊的东西上,借着月光一看,手掌上满是污血,斜眼望去,看到我的旁边躺着一具残缺的尸体,刚才我的手掌按在他血肉模糊的断臂上。
那两个飘忽的身影穿过田野,走到了马路上,又沿着马路走到了岔路口。他们站在一棵白杨树下头对着头,好像在窃窃私语,接着,我看到他们趴在路面上,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他们就走上了左边的一条小道,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红红站起身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我问:“刚才那是什么?是鬼吗?”
红红不以为然地说:“人嘛。”
我长出一口气,问她:“是人?是人你还害怕成这样?”
红红说:“这是镇子上的两个地痞,啥事都能干出来,比鬼还叫人害怕。”
我问:“你能看清他们的脸?”
红红说:“你看不清,我能看清。”
我好奇地问:“他们去干什么?”
红红说:“这时节鬼鬼祟祟出门的,非奸即盗。”
我越发好奇:“你咋能知道?”
红红还是那句话:“你看不清,我能看清。”顿了顿,她又说,“他们趴在地上瞅,瞅啥呢?估计是瞅脚印哩。你等着,这两个坏种八成还会回来的。”
我将信将疑。红红的眼睛真的就跟兽类的眼睛一样,能够穿透黑暗?她真的料事如神,知道人家还会回来?
我又去斜坡下端来了一脸盆水,蹲在了那具全尸的旁边,给死者擦拭身体。死者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汗臭味,他在死亡前,身上的衣服一定被汗水浸泡得透湿。而在这个静静的暗夜里,汗腥味开始散发出来。我解开他的衣服,手指碰到了他的身体,他骨瘦如柴,肋骨像键盘一样条条凸起。我暗自想:这个矿工可能是在井下饿死的。
我拿着布片,蘸着洗衣粉水,从脸部开始,擦拭着他的身体。他脸颊消瘦,我的手指碰在他凸出的颧骨上,像碰在石头上一样,隐隐生痛。以前听红红说过,矿工死亡后,嘴巴里都会填满煤炭,一定要将这些煤炭掏出来,将他们的嘴巴冲洗干净。这样,矿工在阴间才不会饿肚子。
我一只手捏着他的嘴巴,一只手的手指探进去,突然,他的上下颌合在一起,像螃蟹一样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尖叫起来,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夜半的寂静。红红问:“怎么了?”我还没有回答,那具死尸突然坐了起来。月光下,他双眼圆睁,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我张开嘴巴,可是发不出声音。在梦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当我遇到极端危险之时,想大声叫喊,可是总也喊不出话来。那一刻,我如同坠入了极端恐怖的梦中。我的头发根根竖起,我的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红红跑了过来,惨淡的月光中,她看到这一双圆睁的眼睛,也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死尸的嘴巴突然张开了,也可能是我的手指挣脱了他的嘴巴,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死尸打了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喷嚏,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淹没了倒在地上的我。
红红说话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人是鬼?”
死尸的喉咙先呼噜呼噜响了一番,像拉响了风箱,接着,他也说话了,他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他转了一个身,突然又问道,“咋个会是你们啊?我咋个会到这搭?”
红红也认出了他,她用手臂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脯,拍打得啪啪直响,声音干燥,就像衣服拍打在墙上。她说:“啊呀呀,你个贼挨刀子的,把我差点吓死。”
我也终于认出来了,他是长生。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晚的奇遇,还感到心悸而不可思议。先是两个夜晚行走得形同鬼魅的地痞,接着是死而复生的长生。长生,他为什么就被拉到了这里?
长生说,他昨天下班后一个人闲逛,逛到了一个黑鞭炮厂里。黑鞭炮厂里有几个人在工作,不知道谁乱扔烟头,结果引燃了鞭炮堆,惨剧就发生了。
我问,国家为什么就不管这些黑作坊?
长生说,国家一直在监管,可是这些黑作坊白天不开工,夜晚才开工,让人防不胜防。唉,这些人,都是被钱害的,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我说,我一个朋友是记者,他每年都要采访好几起鞭炮厂爆炸的案例,都是这样黑作坊。
长生说,是啊,这些黑作坊之所以不愿意合法经营,就是为了逃脱监管,不按照规则操作,所以会发生事故。这和煤矿是一个道理,煤矿严格按照规程采煤,也不会有矿难的。
我拿出香烟,先抽出一根给红红,红红没有拒绝,就噙在嘴角。我又拿出一根香烟给长生,长生惊慌地摆摆手,又迟疑地接过了,一根香烟就让他受宠若惊。
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土窑前面的墙壁,说着往事。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消失在了浩渺的苍穹深处。一只什么动物从身边跑过了,跑进了草丛里,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绵不绝。后半夜的风吹过来,有些凉意。
我问长生:“上次你们不是说要离开吗,怎么还没有走?”
长生叹口气说:“走?往哪里走?回家?回家怎么办?一年辛辛苦苦种几亩地,顶多混个肚儿圆。在这里挖煤,挣钱多。”
我问:“你有老婆吗?你老婆不担心你?”
长生说:“乡里人,家寒就娶不起老婆。”
我说:“就没有媒人给你介绍?”
长生自嘲地笑笑说:“介绍的倒有,可是人家一‘看屋里’,就不愿意了。”
乡间的爱情几千年来遵循着一套完整的程序:男女双方即使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也要央求媒人来牵线。而更多的不认识的男女是依靠媒人的介绍后,相互认识了,后来走到了一起。媒人是乡间的红人,是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和关注的焦点人物。因为担当这一角色的,往往是一些上了年龄的女人,所以在乡间,媒人又叫媒婆,或者叫媒婆婆。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媒婆的一双小脚欢欢喜喜地踩踏在乡间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将日头一直踩踏到了西山下面。她们昼夜不息地奔走着,像一架织布梭一样勤奋地穿行在村庄之间,将一对对素不相识的男女织进了家庭里。在古老的乡村,媒婆功德无量。
媒婆将男女双方的情况介绍给了对方后,就会选择见面的日子,这是男女双方第一次见面,双方都会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神情腼腆地来到媒婆约定的地方。媒婆看到两个人都出现后,就会找个借口离开,让两个人私下交谈。过了一会儿,媒婆又回来了,装作事情办完了,男女双方就要见机离开,谁也不能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如果谁还不愿意离开,就会被认为是轻浮,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