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鸱鸮的惨笑,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崖旁边,听红红讲着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
我问:“你很能说话的,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话少?”
红红指着长生的背影,忧伤地说:“我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当初。我男人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了一晚上。唉,咱受苦人啥时候能过上好光景?”
受苦人过上好光景,这是老家人几辈辈的梦想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失踪了的死尸,就问红红:“不是说有六个人死了吗?怎么这里只有四个,那两个呢?”
红红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那两具尸体去了哪里,她判断说,那两个人可能是当地人,已经送到了火葬场。
我问:“没有入殓,怎么就送进了火葬场。”
红红抽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深深地叹口气,她说:“入殓,是为了让人看的,让家属看的,也是为了给死人弄个全尸,让他在阴间能够活得好好的。没有家属了,你入殓给谁看?”
天亮了,远处的山崖,近处的皂荚树,像岛屿一样浮出了黑暗的海面,鸡叫声响起来了,先是一声,接着是几声,最后是所有的鸡们都争先恐后地叫起来,像赶赴集市一样急急忙忙。长生抱着弟弟永生,就那样坐了一个晚上,矮个子也就那样蹲了一个晚上。红红和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长生一脸木然,我看到他满脸憔悴,鬓角和头顶有了几根白发,眼角的两道皱纹像刀疤一样延伸到了耳朵上方。后来我知道,长生其实年龄并不大,他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如此衰惫,是他本来就这样面容苍老,还是一夜之间让他变得苍老?
红红说:“起来。”长生没有起来。红红又说:“起来。”长生还是没有起来。矮个子扳开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手指,说:“松开,啊,松开,咱要看往后的日子咋个过,咱不能把永生抱一辈子,啊。”
长生像个木偶一样,被矮个子扳开了手指,又被矮个子拉到了一边。长生的眼睛望着地面,好像眼珠再也不会转动了一样,矮个子对红红说:“我兄弟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都是穿他哥长生剩下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唉,我兄弟一辈子爱干净,你把他拾掇好。”
红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冷漠和寡言,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长生突然说话了,长生说:“我回去给我妈咋个交代啊,我把永生带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咋就回不去了,咋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了。”长生的声音很沙哑,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努力挤出来的。
矮个子一下子哭了,他憋了半个晚上,一直在安慰着长生,天亮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哭声曲里拐弯,让人听了愁肠百结,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长生没有哭,他依然像木雕一样,他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矮个子哭了几分钟后,继续安慰长生说:“走了好,走了好,走了他享福去了,不要再下矿井了。你和我留在这世上还要受苦,这苦日子就没有个尽头。唉。”
红红用肥皂水擦拭着永生的尸体,永生的身体上裹着一层炭末,而抹去炭末后,能够看到健壮结实的肌肉,像鼓一样紧绷绷的,永生的五官很精致,鼻直口阔,像雕刻般具有立体感。他在生前,一定是一个很帅很帅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出生在城市,一定会有无数的女孩子追求,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可惜他出生在农村,他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为了赚钱,只能来到煤矿挖煤,他的容貌掩埋在煤末里,他的生命也被煤末掩埋。
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在那个全是男人的世界里,帅变得一钱不值。
天大亮后,坡下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两个矿工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将四具尸体抬上了车厢。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长生、矮个子坐在车厢里,身体一路都在摇摇晃晃,像池塘边忧伤的水草。
红红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机开远了,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煤矿。山路很狭窄,像羊肠一样扭曲盘结,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颠着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红红,红红怕烫似的甩开了我热情的搀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走进了矿区,这里的每条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层煤雨。矿井像一张巨大的嘴巴,一张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喷吐着一个个矿工,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矿工,身上都沾满了煤末,脸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们的瞳孔是白色的。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东倒西歪,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又像被洪水冲刷后的树木。来到这里,宛如来到了非洲难民营,又仿佛来到原始社会,一切都显得非常简陋,一切都显得异常破败。这个黑色的世界是生活在灯红酒绿里的都市人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远处的家属区里,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矿工,默然地走向矿井,他们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背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中牵着孩子,沉默而忧伤地看着自家的男人走进魔鬼的嘴巴。此后,男人们在黑暗的矿井里与死亡搏杀,有的能够幸运升井,而有的则永远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带着孩子无奈地回家了,悲伤伴随着她们以后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来到了矿井家属区,新的矿工填补了死者留下的空缺。这里有如影随形的死亡,这里也有钞票,能够给父母交医药费,能够给弟弟妹妹交学费,能够买来油盐酱醋的钞票。因为能带来满足简单生活的钞票,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面对死亡,前赴后继,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在突如其来的矿难中,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机器日夜轰鸣,矿工们两班倒。煤老板不会让机器停转,也不会停止攫取矿工血汗的脚步。
煤矿办公室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房屋门口挂着财务室、矿长室、后勤室、人事处等牌子,坐在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养尊处优,在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面前,他们都顽强地摆起了傲慢的嘴脸,赘肉累累的一张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神情面对矿工,他们认为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求于他们的,他们的傲慢是建立在浅薄无知和寡廉鲜耻的基础上。
红红和我走进了财务室,一个龇牙咧嘴的40多岁的男人看了看红红,从抽斗里取出几张脏兮兮的10元钱甩在了桌子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摆摆手说:“快点拿走。”红红点点钱,还不到一百元,就说:“太少。”龇牙咧嘴的男人歪着脖子训斥说:“你想要多少?给你个金山你搬得动吗?拿走拿走。”
红红无奈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走出了财务室。我跟在后面,走到矿区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的橱窗里贴着一些照片,还有一些宣传企业文化的文章。照片是这家煤矿的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受到各种奖励,地方领导和煤老板比肩而立,满面春风,相谈甚欢。这些文章以散文和诗歌的形式发表在当地的文艺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矿支援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的飞速发展。这些文章都毫无疑问地出自那些无耻文人之手。
几年后,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作家在煤矿采风。这些领着国家工资,却写不出作品的所谓作家,像下不出鸡蛋的母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去采风,所谓的采风,就是在某一个地方居住几天,生活费用由采风的单位提供,几天后,他们拿着礼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办公室,自以为找到了灵感,下出几个鸽子蛋,以表示他们作为母鸡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就在前几天,我在某地的“作家网”上还看到一群所谓的作家采风的感想,他们说没想到农村变化这么大,没想到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作家每天像个总在孵蛋,却总也孵不出蛋的母鸡一样,坐在空调房子里,学习着上级文件,挑逗着文学女青年,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他们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脱离了生活,他们的思维和想象力早就迟钝了,他们没有想到的多着哩。作家协会养着的这群下不出蛋的母鸡,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早就应该像盲肠一样地切除了。脱离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够写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正在结婚,大人孩子围在村口,等着看新媳妇迎进门。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看到红红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门。我追上她说:“等等啊,看看新媳妇。”红红说:“不看。”
我跟着她,走进家门,我说村子这样热闹,还是出去看看吧。红红说:“我从来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气洋洋的,见到我就冲了人家的喜气。”
原来是这样啊。
红红说,这些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是独来独往,谁家的门都不进,免得人家嫌弃,也不会摸人家的任何东西,免得人家说晦气。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说话,她绝对不和人家打招呼,事实上很少有人和她说话,人家见到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会说。和她接触最多的,是煤矿的人,但是煤矿的人给她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递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红红看着我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在村庄里,红红就像一棵会走动的树。
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没有人愿意想起她,然而,人们却又离不开她。每当有人死亡了,人们总是说:“快去叫点点家的。”点点是红红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们叫女人的时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谁谁家的。
红红一回到家后,就会关上院门,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从院子上空飘过的云朵,还有飞过的小鸟。有时候,会有雨点落下来,红红就会看着雨点由稀疏到浓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响,然后,房檐前就会垂下一条条小瀑布。红红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檐下,坐过了寒来暑往,坐过了春夏秋冬,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空变幻无穷,而天空下的这个小院一成不变。
红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不为人知。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成家,生孩子。红红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树叶,她说:“我干这事,谁能要?”确实,很少有男人拥有这样的勇气:让红红摸过无数死尸的手,再接着抚摸自己。
后来我听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红红叫“鬼见愁”,说她是一个连鬼见了都害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