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已经五十多岁了,她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她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系着红领巾走进了校园。老师说,红领巾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爱护红领巾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王姐有一次过河的时候,红领巾随风飘进了河水中,童年的王姐牢记老师的话,奋不顾身地跳进河水中,只为了抢救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王姐差点被淹死,是一名路过的地主救起了她。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王姐一家人始终不敢去见这个救命恩人,因为宣传中说了,地富反坏右总是妄想变天,总是对我们国家怀有刻骨仇恨,他们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他们救起贫下中农的孩子,一定是别有企图的。不久,救命恩人死了,死于一次残酷的批斗中,而童年的王姐最终没有见到他一面。
童年的王姐还有一次面临死亡,是在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前期。那时候,王姐差点饿死。
后来,“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王姐那时候刚刚上初中,也跟着高年级的学生一起砸烂文物,焚烧书籍,批斗老师,挤进火车里瞻仰革命圣地。她在一次去韶山的半路上,因为下车小便,火车突然开走了,将她和另几名女同学丢在了深山老林里。她们遭遇了狼群,一名女同学被狼吃了,而其余的人被伐木工人救活了。这群被革命热情燃烧得失去理智的人,最后还是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徒步赶到了韶山,站在伟大领袖出生的那座房子前,她们激动得泪流满面,差点昏厥。
接着,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王姐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城市,来到广阔天地里大炼红心,最脏最苦的活儿,她总是争着干抢着干,累得连月经都几个月才来一次。那时候,有一个充满了革命色彩的词语赞扬她们:铁姑娘,而现在,这个称呼则显得异常暧昧和尴尬。
她们无法忍受农村的辛苦,有人就通过关系回到城市,没有关系的就给人送礼,更有些女孩子用身体换取一张回城的通行证。王姐是最后一批回城的下乡知识青年,当早期回城的人或者考上了大学,或者参加了工作后,满手老茧的王姐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固守农村战天斗地。
回到城市的王姐像个乡下人一样,举步维艰,唯唯诺诺,她尽管出生在这座城市,却已经被这座城市淘汰了。王姐的母亲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将她安置在了街道办的工厂里。每月的收入仅仅能够养活自己。工厂里还有一个未婚男青年,他们顺理成章地建立了恋爱关系。
那时候,大街上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着“晚婚晚育”,街巷的墙壁上刷着巨幅标语“只生一个好”,王姐坚决响应号召。所以,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已经快要30岁了,而等到她有了儿子的时候,已经35岁了,属于高龄产妇。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王姐夫妻俩遭遇了下岗,那时候企业改制,无数人无奈地走上了下岗之路。因为他们夫妻都是初中没有毕业就去农村战天斗地,而现在再想拾起书本,已是力不从心。没办法,夫妻两个摆了小摊卖夜市,却常常遭受驱赶,生意也没法做,摊子也被砸了。后来,丈夫去建筑队打工,王姐就卖起了冰糖葫芦。
王姐夫妻两个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儿子也很争气,他学习成绩很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校园暴力。
校园暴力这些年愈演愈烈,很多不喜欢学习的孩子结成帮派,专门欺负一些弱小的学生,更有一些学生,和校外的地痞流氓勾结在一起,看到谁不顺眼就大打出手。很多行内人士分析说,这是学校教育出现了问题,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忽视了学生的品德教育,所以,校园黑社会异常猖獗。
王姐儿子所在的学校里,一批学生中的流氓和社会上的流氓沆瀣一气,拦路搜身抢劫,王姐儿子因为没有钱,遭到他们毒打。他们打完后,就去饭店吃饭喝酒,而王姐儿子死在了血泊中。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孩子,卖冰糖葫芦的王姐悲痛欲绝,然而,她又回天无力。这一年,王姐已经50多岁,她无法再生育了,她和丈夫都要共同面对凄凉的晚年。
琪琪说,王姐的命运,是整整一代人的命运。
因为响应计划生育,王姐失去了生育的时机,现在,她下定决心和丈夫离婚,让丈夫重新找一个女人结婚。如果女人没有生育过,这样可以再生育一个,然而,穷困潦倒年届知天命的丈夫,要找到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子结婚,这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所以,他们的悲剧是注定的。
琪琪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子,在我们楼盘尚未销售完毕的时候,她独自创业,开办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
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就会乘车来到琪琪的公司,了解房屋中介的内幕。
有一天,我看到房屋中介公司里走进了一个中年人,他因为要移民出国,所以把自己在小区的五套房子拿来出租。
琪琪问:“你要多少租金?”
中年人说:“一套2000元。”
琪琪看了看门外,看到没有顾客进来,就对中年人说:“这样吧,我们帮你出租,但是每套租金是2400元,你收取2200元,我们收200元。你看好不好?”
中年人说:“当然好了。”
第三天,我又来到琪琪的房屋中介公司,那个中年人的五套房子已经出租了两套,每套2400元,还有三套尚未出租。
我问:“为什么这么快就出租了?”
琪琪说:“现在到处在拆迁,打工的人又那么多,有房根本就不愁出租。”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进来了一对夫妻,丈夫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妻子腆着大肚子,这样的人,肯定是急着租房的人。
丈夫问琪琪:“有没有附近小区的房子?”
琪琪装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就剩一套了。”
“月租多少钱?”
“2600元。”
“怎么这么贵?”
“你也知道,附近写字楼多,上班白领多,小区的房子就很好租。”
这对夫妻犹豫了一下,准备离开。
琪琪说:“刚才还有一个人打过了电话,要过来看房子,人家一来,我就租给人家了。看到你们腆着大肚子不容易啊,我要不要让那个人不要来了?”
夫妻两个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坐了下来。
琪琪的嘴角抖动着,竭力压抑住心中的喜悦。
妻子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房子啊?”
琪琪说:“没问题。”
琪琪带着那对夫妻走进了小区,我跟在后面。
在路上,我听到那位大肚子妻子说,此前他们看中了一套房子,交了半年的房租给房东,可是,等到他们搬家的时候,才看到了真正的房东。房东说,他们是把钱给了骗子,而这个骗子也是一名租房客。骗子的房租到期后,就以房东的身份在网上发信息,骗取了这对夫妻一笔钱,然后溜之大吉。
真想不到啊,骗子无孔不入,对孕妇也能下得去手!
我问琪琪:“怎么才能判断他是骗子还是房东?”
琪琪说:“租房子的时候,你一定要看他的房产证啊。没有见到房产证,怎么能交给他房租?你们太大意了。”
我们走进了那套住房,我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窗户都紧紧关闭着。透过玻璃窗,能够看到外面马路上车来车往,但就是听不见声音。琪琪带着他们在主卧、厨房、卫生间进进出出,但就是不带他们进次卧。那对夫妻在琪琪天花乱坠的宣传声中,兴高采烈地回到房屋中介公司,顺利地签了合同。
那对夫妻喜洋洋地离开后,我问琪琪:“你为什么要关上窗户?为什么不进次卧?”
琪琪说:“带着顾客看房子,一定要关上窗户,这样顾客就听不到外面的噪声了。次卧的电线线路有问题,不能让他们进去,进去后也避免让他们开灯,即使他们开灯看到灯泡不亮,也要说灯泡闪了……总而言之,不能让顾客找到问题,这样他们就能顺利签合同。”
我和琪琪分别,走在大街上,心想:我以后租房,一定不会找房屋中介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