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上移,停顿在他的脸上,唐流完全呆住,那个敞胸露怀的打铁人,竟然是平将军。
之前,她每次见他,无一不是衣冠楚楚挺秀丰华,不过一个多月,再次相遇竟已成了贩夫走卒的打扮。
唐流目瞪口呆,傻傻看着他,一手执铁锤,一手夹马掌,每一重击间挥汗如雨,情不自禁,她又要去揭车帘。
“请不要下车。”长青再一次阻挡:“相信我,唐姑娘,你们此时相见是很不明智的。”
“可是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唐流茫然问他:“难道也是太后怪罪了他?”
“不是。”长青摇头:“唐姑娘,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你等一等我,等会自然对你解释一切。”他跳下马车,又回头叮嘱:“请千万不要下来。”
唐流点头,眼看他穿过人流,走入铁铺。平方才看到他,显然是认得的,忙放下手中铁器,微微点头打招呼。
两个男人寒暄起来,长青似乎没有告诉他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向唐流的马车看过来。
在不断走过的人流之间,唐流默默注视他。曾是那么傲然伟岸的少年将军,此刻却伴着炉火熊熊、锤声铿锵。虽然布衣蒙尘,也难掩他挺拔身姿。在看惯了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读书人,风流精致、俊秀犹胜女子的贵族子弟后,平的明朗与强健犹如鹤立于鸡群,巍峨天质自然。
很快,长青就回来了,不动声色地驾起马车,慢慢赶回原路。
隔着车帘,他告诉唐流:“平将军向皇上求情欲娶你,被驳回后,立刻请命在此地打铁,若皇上一日不点头,他便一日不收手。此举惹得皇上恼怒,君臣间冷战已持续了半个月。”
“他……”唐流只觉喉口干涸,有一些话,问不出口。
“唐姑娘,不必太自责。平将军早已说过,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全因为姑娘的事。只是,他向来刚正不阿,又不能公然绝情于朝廷,面对所有的不公正与苛刻,他能做的,只有这样去反抗。”
他顿了顿,有些感慨地叹:“如今像平将军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为官者正直有道,为臣者坚贞不屈,为人者品格端方,实在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人物。”
是,这样的人是不多的。唐流眼角湿润,胸中又是一阵翻滚,“为什么方才不让我下去?”她问长青:“既然把我带出来,让我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肯让我下去向他道一声谢?究竟有什么危险隐匿在暗处,令你不能让我们相见?”
‘吁……’长青突然止住马车,停在路旁。他的面容严肃起来。
“唐姑娘。”他认真的,一字一字的,说:“罗庄主想请你同平将军走。”
“什么?”唐流皱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罗庄主放我走?朝廷会放得了他?”
“这你不用担心,罗庄主虽然也是有罪之人,但他神通广大,就是朝廷也要忌他三分。”
“忌是忌,想来罗庄主的本事还没有大到可以令我无故消失的地步吧。”唐流有些怀疑:“少相将我罚入骠骑庄,是为了昭示惩戒,他未必会允许我终老于山庄,罗庄主的这记人情恐怕太过轻率。”
“这是骠骑庄的事。”长青突然一挥手,拉开车帘,面对着唐流:“唐姑娘,你只说一句,肯还是不肯?”
唐流怔住,看着长青凝视的眼神,半天,才叹道:“谢谢罗庄主的美意,可是我不能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和平将军入府里去了,这么不清不白的境况,绝不是我想要的。”
“女人总要有归宿的。”长青冷冷盯着她:“你可以和平将军先回府,以后慢慢商量对策。”
“哦?”唐流被他说得好笑,想了想,终于叹:“骠骑庄的人果然是不会撒谎,罗庄主、王头、长青,你们都是直脾气,不懂得说话要拐弯没角,你们只是想我离开庄子吧,何必要用平将军来做诱饵?”
她摇头接道:“我若听了罗庄主的话同平将军走了,到了他府里,算是什么身份?以往的所有话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说过了,将军夫人的名份我不在乎,可这样不明不白的暗中跟他走了亦是不可能的。”
长青怔住,没想到她倔强至此,停了会,奇怪问:“平将军为你做的事难道还不能令你动心?为了他的这份心,你就不能放弃些……?”
“放弃些身份道理的顾虑?”唐流堵上去:“不错,他的确为我做了很多,对此我感激不尽。但,总不见得因此就急急地以身相许,莫非你觉得女人除了身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答男人了?”
话说得泼辣,长青又一次怔住,不由仔细看了她一眼。自从唐流入庄,他还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她,柔顺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强硬的脾气。
既然要说的话都已吐露出来,唐流也不再与他客气,“请让我下车,我要去当面谢谢他。”她边说边下车。
“慢。”长青挡住她。
“怎么,你是要提醒我城门口有眼线看守,如果见了他,就会有人立刻上报朝廷?”唐流微笑:“放心,我是落到最底层的人,大不了朝廷怪罪下来,一刀结果我,决不会害到平将军。”她不顾长青,径自下了车,又回头一笑:“还是让我自己走过去吧,就当是我私自从骠骑庄溜出来的,一切俱与他人无关。”
她心意已决,长青哪里拦得住,一拧身,已经离开车边,向着城门走去。
平仍在打铁,他的铁铺子生意特别好,是因为,他不收钱。
一面木招牌钉在铺子边,上面写着:本处打铁分文不取。牌下的木桶内,已积了许多订货的牌子。
唐流慢慢走过去,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想好好的看清他那种身手矫健的英气,充满勃勃的生命力,掩不住对世间万事的坚定信心。
汗水如走珠,自光洁的额头滴落。唐流忽觉步子艰涩,印象中,平将军只是个瘦削沉默的男人,永远会用一双羞涩的眼沉沉地看人,不会说太多的话,可是今天,这双眼眸精光四射,身体坚劲浑若天神,竟令她有些不敢逼视。
好不容易走铁铺前,暖阳下,那半裸的男子身上闪出光芒,唐流竟有些口干舌躁,方才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的冲劲,她只是想当面来谢谢他,但真正站在他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平已经看到她。这些天,唐流的模样变了不少,身上一袭黑色的长袍,不男不女,马庄里蚤多水少,为贪方便她把长发披散剪平至及肩,昔日的雪肌花肤,因每日劳作而粗糙了不少,可是佳人秀丽轮廓依旧,连同明眸里的那一星倔强,虽然在白日里也熠熠生光。
他忽然感动,心中一酸,停下手中工作,又想起身上衣衫不整,红了脸,低头忙把胸前的衣襟拉紧束好。
待看到他这个动作,唐流终于微笑了出来,风吹雨淋袒胸露腹地打了近半个月的铁,想不到,他居然还会害羞。
“别……”她张了张嘴,突又把话咽回去,原是为了关心他,想说:“别客心,小心热气难挡。”可话到嘴边,记起自己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劝男人把衣襟散开,又想起刚才见他身上坚玉般的胸膛,顿时,脸上也是红晕阵阵。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面,欢喜夹杂着尴尬,不敢看对方,又舍不得不看对方,傻痴痴光景好不奇怪可笑。
许久,还是平先开了口。
“唐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素来不善于言辞,憋了半天,终于是说了句废话。
唐流立刻答:“平将军,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两人说话时都是一鼓作气,可说出的话前言不答后语,离了口,听明白了,不由都要好笑。
旁边路人的眼光开始有些奇怪,平只好道:“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带了她,离开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向前走了些,到了处稍微空闲的场地,停下来,转身叹气,柔声道:“你怎么到了这里?我的身边一直是有人跟踪的,这样小心会连累到你。”
果然是个谦谦的君子,明明是他委屈了自己,却仍要处处维护关心唐流,好像是他害了她似的。
唐流又是一阵语塞,不知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可惜前途渺茫,坎坷难越,否则,这样的男儿怎么还不够托付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