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族人再次自发集中在唐旺门前的稻场上整装待发。缓慢飘过屋顶的春风热情洋溢地倾吐着盲目的、不知所终的喜气，七彩阳光照射在唐庄之上，映红了他们亢奋的脸庞和手擎肩扛的各类劳动工具，其间更有一支双筒猎枪在熠熠闪光。
唐庄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前来劝解，他沧桑而掷地有声的言语像一只只饱满的谷穗跌落在稻场之上，“唐牛为什么突然暴亡，你们应该知道。”他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半空，“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乡亲们，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啊。”人们以不曾稍歇嘈杂声的表达了对这位半截入土的老朽的最大尊重。他等待良久，又催动最后的气力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们还想让唐庄遭受多大的劫难？”在人们出征战士般蠢蠢欲动的神情中，老人虚弱而急促地咳嗽着被抬离现场。他的离去代表了唐庄最后一丝德性的丧失。
然而唐旺一直没有出现。他就冷漠而心惊胆寒地站在窗帘后面，掀起一角远远凝视着稻场上的人群。终于日上三竿，无奈的众人散了，携着劳动工具直接前往田地里劳作去了，仿佛战争年代边耕边卫的农民。
这天下午开始，唐旺就像一个怨妇一样，站在七家山山巅朝七家村叫骂。七家村人看他势单力薄，经常有几人自发前来追赶捕捉他，有时直追至桐镇才罢休。唐旺却一直锲而不舍，清晰的咒骂声时常回荡在山谷中，听上去不像是在替唐盛喊冤，倒像是在企图平复内心的胆寒与怯懦。后来，七家村人干脆听而不闻了，直至这和乌鸦一般聒噪的声音有一天突然消失。
余兰再没有在七家村出现过。胡江河把那台砸坏的录音机送给了一个走家串户的货郎。据经常出外做些小生意的村人甲传言，余兰正在章城汽车站边一家餐馆里打工，他亲眼看见她与那个过早谢顶、小眼睛、鹰钩鼻的四十多岁的餐馆老板打情骂俏，甚至在人前、就在他面前都勾肩搭背。他断言，余兰本是打算乘汽车回四川老家的，等车时在这家餐馆吃了一份盒饭，与老板眉目传情一通，然后就好上了，便随即决定留下来。村人乙则说，余兰正在章城一破落小区集中的地带开了一家寿衣店，因为周围住的多是濒临入土的老人，所以生意简直和附近的章城殡仪馆同样红火，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衣冠楚楚的办着丧事的中年人，真让人眼红。此人还好心提醒胡江河，“她以前也就很有钱啊，你不知道？开家寿衣店的本钱可不小。”还有人对上述说法一概表示反对，说余兰曾多次向其提及要回四川了，在她未认识胡江河之前就早有此种想法，那么现在一定是回去了，并且不无痛惜地评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日夫妻千世修啊胡江河，这样永不相见才真是恩断义绝呢。”对这一切说辞，胡江河都只有一种反应：无动于衷。
一天午后，慵懒的阳光像只老迈的猫一样静静地窥视着人间，胡江河推开周梅的家门，发现只有胡海一个人坐在窗帘紧闭的幽暗室内发呆。他也坐了下来，安静而麻木。两人相对无言。半小时后，胡江河起身，胡海几乎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说，“你又要走了。我一直忘了问你要不要喝水。”
胡江河宽慰的笑容尚未完全露出时，胡海却又羞惭一笑，“其实也没有热水。”胡江河安然地缓缓点头，又定睛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临出门又驻足回头问，“你妈呢？”胡海欲言又止，蠕动嘴唇半天方才毫无表情地说，“去章城了，昨天晌午去的。”
胡江河来到章城检察院，杨检察官一见他就立即大步流星赶过来，紧握他的双手，又以一种很大的力度拍他肩膀，几乎将他推了一个趔趄。“老胡，你没事吧。”他语气中里扑面而来的热度让胡江河感觉脸颊正在灼灼燃烧。“振作点。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市政法委正在抓唐家对警员缴械逼跪的恶性事件，不仅遭天谴，法律都饶不了他们的。我正想着要与你联系呢。你却就来了。”胡江河在他爽朗的笑声中搓着手不知所措。
“看来是调解不成了。直接抗诉吧，老胡。”杨检察官的话听上去不只是一句善意的建议。
胡江河沉思半天，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但少不得对杨检察官急切而炙热的眼神中有所答复，只好吞吞吐吐、几乎自己都不知所云地说，“我不知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章城中院审判席上坐着的又是杜律明法官。章城法院系统有一套优秀法官遴选机制，学历高、年纪轻、又会作书面文章的杜法官在不久前被层层选拔至中院，且分在审监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