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虚无,没有一盏灯引路,顺着蜿蜒的小路,隐约可见几处灯火。身旁是轰炸过的废墟,浓郁的血腥味道挥之不散,侵袭入四肢百骸。
“觉非……”她唤着,伸出手去:“你在哪里……听得见我么?”
空荡无人的战地,回应她的永远都只剩悬浮在头顶上凄怨的哀鸣。雾霭中有人影踽踽而来,她揉一揉眼睛,看清了那渐行渐近的人影,欢喜地跑过去:“大少爷……是你么?”
平济穿着白衣,笑着点点头。她走近了,喉咙里堵得难受,想去拉住他的手,却怎么也碰触不到。
“大少爷……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报纸上的是重名重姓的对么?我就知道你会安然无恙的……”
她笑着望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洛府院子。
可是微笑着的平济,白衣上慢慢溢出献血来,由红梅到牡丹,绽开一片一片。她惊吓,平济却依然笑着,直到又在雾霭中退散,再也看不见。
她落在原地哭嚎,脚上有藤蔓羁绊,任她如何也挣脱不开。一双大手伸过来,帮她解开了那些纠缠的荆棘,她抬头,见到是觉非笑着摸摸她的头。她伸出手去抱住他,止不住地哭泣。
“觉非……觉非……”她唤着,泪水都将他的薄衣浸湿,那泪痕逐渐消弭,慢慢地长出来一朵朵殷红的花,就跟刚刚平济身上的一摸一样……
“不——!”她惊呼,松开手,觉非忽然不见了,只留得地上一件开满红花的血衣。
“不要——!觉非!不可以!不——!”
“孤笙……孤笙……醒一醒!孤笙?”华露紧张地见她面色苍白,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口中绵绵不断地呼喊着觉非的名字,试着将她摇醒。
“不可以啊……觉非——!”孤笙陡然睁开了双眼,光芒刺痛她在黑夜中待得久了的眸子。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同衣衫,胸膛里沉闷地快叫她喘息不动。
“孤笙!”华露握过她的手:“醒了么?真的醒了么?”
孤笙深吸口气,侧过头去,见着身旁坐着华露,屋里站着喜玫,心芝跟小璇。
“我……”想要开口,喉咙里却烫的难受。
“孤笙,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个梦……孤笙,你又当娘了!”华露磨砂着她的手:“你生了个儿子,很漂亮的男孩,你昏睡了两天了,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孩子?”孤笙缓过来:“在哪里?在哪?”
“在这在这!”芦儿出去抱着小婴儿过来:“少奶奶快瞧一瞧,跟二少爷像极了!”
睡得安稳的孩子圈在娘亲的怀里,小鼻子匀速的呼吸着。孤笙贴着他的面颊心疼地落泪,将他抱得紧些。
心芝安慰她:“已经给觉非发过电报,相信他此时一定收到了,正在开心地欢呼呢!”
孤笙看着儿子的小脸不言不语,引得众人一阵担忧。华露拿过帕子来揩拭掉她额上余下的冷汗:“孤笙,给孩子先取个小名儿吧,等到战争结束了,老爷回来,再给想个最好的名字。”
“不……要让爹爹给他取小名……”孤笙亲一亲他的额头,眼角又滚落了泪水。
窗外阵雨霏霏,不停敲打着窗扇。
身子恢复了些,孤笙抱着长安坐在儿子的摇篮外。觉非临走的时候,这摇篮还未完成,孤笙找来些木料,摸索着算是将它完工。
“长安……娘亲要给你说个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的呦。”
“嗯……长安不说。”
“娘亲去找爹爹,好么?”
“真的么?太好啦太好啦!长安想爹爹呢!”
“那……长安帮着娘亲照看弟弟,等着娘亲回来,好么?”
长安睁着大大的眼睛,小手被孤笙紧紧握着:“娘亲不带长安去么?”
孤笙摸摸她的头:“不可以啊,因为路上太远了,长安会累的。”
“累的话娘亲会抱着长安的啊。”
“那娘亲累了呢?”
“爹爹会抱着娘亲的啊。”
“爹爹也累了呢?”
“这……”长安想不出了,垂着头看着乖乖睡觉的弟弟。
“所以要听娘亲的话,等着爹爹和娘亲回来,好么?”
好好听奶奶的话,好好听阿姨的话……长安,娘亲最亏欠的就是你了,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娘心中的愧疚感再加一层。
天晴,等新一批的物资送下山去,孤笙偷偷收整着行李,准备搭乘下一趟去青岛。
心芝敲门进来道:“孤笙……门外有几个人说来找你,要去看一下么?”
想不出会是谁这时候来,孤笙穿戴好出去,见着厅里竟然站着袁纬一家子。
“姐姐。”袁纬笑着喊她。
孤笙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着珠儿跟小宝都在,怀里还抱着两个孩子,一下子就兴奋地扑过去同她们抱作一团。
都没有跟他打声招呼就回了济南,这一年来发生的事让孤笙对弟弟非常愧疚。袁纬却非常庆幸:“还好姐姐丢下了店铺回来,不然你也会有危险。听闻青岛罹难,我们就想方设法赶过去,可惜道路不通,根本不知道你的安危,好在姐夫找到了你。”
“无论如何,不要离开珠儿,不要离开孩子们。”彻夜家常,孤笙一直告诫着弟弟这一句。
袁纬知道她心中是怨着觉非的,却又不可以说出来。这样的风口浪尖,若再说些什么不希望去参战的话,定是又要被围攻了。
袁纬来了之后,联手孤笙将袁氏丝绸的供货纷纷捐出来投放到做给前线战士们的衣服和鞋子里去。
不同与三年前一样的离开,孤笙拉着弟弟的手,将整座公馆拜托给他,遭到袁纬毅然坚决的反对。
“姐夫要你安心等他回来,你又怎么能孤身一人去那战火纷飞的地方去呢?万一你没有找到他,再失散了,那样姐夫可怎么办?我们又该如何?姐姐,你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就离开呢?你有没有想过,邻里会如何说你?国难当前,有几个人会相信你是去寻找丈夫而不是撇开这一大家子逃跑?”
袁纬的话不无道理,这叫孤笙顿时陷入两难。夜里,看过两个孩子睡下,交代芦儿几句,便掩上门,来到翠馨屋前。
还未进去,就听见一阵咳嗽声传出。觉非临走的时候拥着她一遍遍嘱托,“照顾好娘,照顾好孩子……这些担子统统都落在了你的肩上,我知道对你而言有多么的不公平,但是我没有比你更可信的人,只有你在这个家里,我才会安心在外……”
如果她走了,他的心怎么会安定呢?就算真的找到了他,觉非一定会将自己骂一顿,说很让他失望罢。
坐在祠堂,孤笙握着手上那根早已磨损了红绳,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觉非,再给我点勇气。
几日来工作的繁重,心芝的月事来的异常疼痛。孤笙劝她歇下,吩咐芦儿给她找些益母膏跟温水来,自己接过她的活去城里送物资,顺便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袁纬不放心孤笙刚刚生产完,就让珠儿陪着她一起去。到了征兵供需处,负责的军官们都非常欢迎她们,还送了很多缴获的日本战利品,一定要让为了胜利而奋斗的军人家属们一起分享。
寒暄几句,孤笙便叫司机回公馆。车子还未发动,一名军官就急促跑了出来留住她:“夫人,济章交界的地方日本人拦下了我们的车,我们必须前去营救那些物资,就骗他们说是给我们百姓预留的,不是送到前线,我们车子都挂了牌,可不可以,搭乘你们的车?正巧你们也是两位女同志,并不是军人的模样,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孤笙心知那一车物资的重要性,同珠儿商量过便答应了。军官姓杨,为了保障这俩车的安全,他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后面还悄悄尾随着一辆护卫车。
来到日本人设的哨卡前,车子跟着前面等候通行的车队慢慢开着。奇怪的是之前从未听说过这条路上有日本人盘查,兴许是越来越多的妇女加入到她们当中,让更多的物资输送到前线,被这些狡猾的敌人察觉到,便来搜查。
远远就看见了那一车被扣留下的物资,杨军官示意她们先在车上不动,叫来副官化成司机保护她们的安全,自己下车过去同他们交涉。
孤笙看见几个日本兵模样的人一直在盘查那车上的物品,杨军官过去给了他们烟抽,笑着同他们拖延。
随后,几个日本人跟着杨军官过来,司机摇下车窗,日本人向里看一看,打量着车牌子。
“这两位都是我的妹子,回乡下去的,这年头,多带着点东西预备挨饿挨冻嘛。”杨军官又在同他们假意周旋,珠儿紧握着孤笙的手轻声道:“姐姐,不会出事的罢。”
孤笙笑着反握住她:“不会的,珠儿,我们的男人在前线战斗着,我们就在这里,为了保障他们能够安心,也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斗争,比如说现在……坚强些,就不会有事。”
珠儿看着她坚定的目光,也点点头,等着这一次的过关。
“您们看看,我们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的……”
杨军官随手取下来一床被褥子给他们检查,孤笙目不转睛看着。万幸的是,这一批里面没有鞋子,皮带和军服,只是些被子跟粮食。只是粮食里面藏了盐巴跟前线急需的药物,还有部分火药。
看着日本人依然半信半疑的样子,孤笙将心一横,推开车门假呕起来。珠儿顺着她的意思帮她拍着背喊着杨军官:“大哥,姐姐又害喜了!怎么办呐!”
杨军官马上会意,为难的喊着:“忍一忍啊忍一忍!”转过头来指指她们跟日本兵说:“长官,您们看看,我那妹子都吐成什么样了!这一路颠簸,里头多少东西都被她吐脏了,这换了车还是吐呢!”
日本兵闻言,果然退开车子了几步,瞧瞧孤笙呕吐的样子一直皱眉。
“好了好了,你们过吧,真是的,恶心死了!出了岔子绝对有你们好看!”
“是是!多谢长官,多谢长官!”杨军官一边道着谢一边跑回来,冲着司机递个眼色,一摆手,两辆车子都关好门顺利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