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课
中文班的课名是“现代文学专题”。一门新课,由于一些原因,拿到新课“任务书”的时候,准备时间只有几天。
第一次去上新课,阳光灼烤,教室安排在全校最陈旧的教学楼,满当当一屋子陌生人,人手一本当扇子,像一屋子扑翅的蝴蝶。有的椅子是坏的,有人找不到座位,气闷哦,我怕有人会突然中暑,刚开始说话,电闸跳了,电脑电风扇都停了,下面哄哄一片。
终于安顿下来,先坦白这个课的仓促,没有充实的积累和足够的准备,紧急网购的几本参考书还没到,好在有网络可查询,准备和大家一起,试着上好未来的十七次课。我给新课定了副题“汉语诗歌1911—2011”。准备尝试突破和跨越被传统学界硬性划分的“现代”、“当代”,来一次只遵循诗歌语言本身的历史穿越。
一个学期下来,为新课付出的时间精力大约是另外三个班的总和,这在领“任务书”的当时预想过,但由新课带来的意外收获和长进,却大过这三倍的努力,在溽热中拿到“任务书”的,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这应该就是“教学相长”吧。
2.从《民国老课本》开始
再三构想,怎样把现代汉语脱离古汉语后这短暂百年的演变和分脉理清,找到语言流向不同后的各自质感。每次课由《民国老课本》的一两段短小的课文引入。起初听说是民国小学课本,大家显出轻视。但是,由叶圣陶先生等编选,丰子恺先生作画的课本,以其脱身又传承于古汉语的简洁清澈和明理,在最短的时间里隔绝了这破旧教室窗外的尘世,直接入心。我们读了例如:
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着花。(三只牛吃草)
一犬伤足卧于地上,一犬见之,守其旁不去。(爱同类)
王华行池畔,见地有遗金,华置金水边,守其旁,待遗金者至,指还之。(不拾遗)
农家小儿,揩拭窗格,糊以白纸,涂以桐油,纸能透明,且不易碎,彼告我:我家无钱买玻璃,故以此代之。(糊窗纸)
园中有竹,春日生笋,摘笋为羹,其味鲜美,我甚喜食之,父谓我曰:园蔬,野菜。胜于鲜鱼肥肉多矣。(食笋)
冯异偕诸将出征,每战,必身先士卒。及还,论功行赏。诸将争功不已。异退立大树下,默无一言。时人称为大树将军。(让功)
同是汉语,老课本里的语言特有的舒缓温雅亲和,它的代入性超出预想,由它进入更多更复杂的诗歌文本,进入现代和当代,进入原本美妙含蓄又神秘的汉语本身,能感受到语言的各种味道和变异。
我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汉语言和百年新诗的演进变化,也看到现代汉语在脱离古汉语后,被强行割裂和自有的顽守坚持,看到民间口语对它的持握和留藏。
课一边进行,一边补充材料,调整内容选定走向。一个月后,四个不同课程的班,布置了同题作业“关爱”,直接看到了由于我的投入和讲授内容不同,出现了不同的效果。作业题目没什么特殊,来自平时和同学间的交流,写写“关爱”或“仁者爱人”。有个班写的多是枯燥的概念,看这种作业真痛苦,我对他们说,我被你们大片大片的侃侃而谈给埋了,真有这么多的爱肯定受不了的,非窒息不可。语言这冷兵器,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说假话容易说真话难。
而开新课的中文班交来的作业却多是认真和真切的文字。有一篇打印出来厚厚一沓,14000多字,22页。有的结尾标出13条参考文献出处,本不是正规学术论文,不需要这么认真的,我事先说过,写一页纸就行。快半年过去,有人来短信问我要她的作业,准备拿它参加征文竞赛,可见这份普通期中作业对她个人的重要。有人写了抒情性很强的一首诗,有144行。有打印作业外附手写的信笺:
小妮老师,我是怀着八分痛苦来回忆这几个生活片段的,这些痛苦你可以从我的文章里读出来,但我还有两分的欢欣和感动??希望小妮老师能愉悦地读完这篇文章??其实我原本只是想随便说点什么罢了,我叫×××,我知道你属羊,我不属羊。
中文班的作业看了大约三天,再上课的第一句话就是:看了大家的作业,你们真的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下面有的笑有的点头有的叹气,而始终被我藏在心里的话是:我相信人心是可以焐热的。
每次来听课的中文班的学生大约50人,稍多于名单半数。渐渐地,我们的课更像融洽的聊天,随便插话,跳跃离题,讨论和自由出入,能感觉到这门课是被大家共同带动着的,能感觉到有学生的思路随时跟着课,也随时超越着课,他们已经能在自己的思想河流里远行了。进入大学讲课的第七年,第一次持久热烈地感到和学生间无声的互通和融会带来的幸福。
3.活语言
两年前刚讲诗歌课时,有同学提议多加讲解。虽然心里始终认为诗不可讲解,为了照顾更多学生,开始在做PPT的时候,给一首诗后面加上简要的说明文字。今年刚开始也如此,包括新课。事实上,每次课都不能不受现场的听和讲所构成的特定气场影响,偏离被提前标出的界限框定很经常,总会随堂出现即兴的感受,常突然冒出新想法,这时候再回头看前一天标出的注释文字,显得生硬冰冷,咬文嚼字。这情况在新课上遇到最多,我随口说,诗是不可能被任何文字限定的,它常变常新,看,我写得总是没有说得好。
话刚出口,很清楚,有人在下面说:老师,以后不用写出来!
没时间辨别是谁的声音,但是这一声喊真鼓舞。是啊,是不必写出来的,活语言本身一刻也不能被确定,我们永远都在寻找对它的新鲜感受。
是学生的参与和理解力直接推着我们一起去面对每一首诗,我和他们经常是同步的,这感觉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临近期末,上课路上,迎头看见一条横幅跨于两棵高大的印度紫檀之间。停在横幅下面,把那些字记在我手机里,上课前两行标语抄在黑板上。
看着标语,不用说什么,大家一起笑了。和每次课以一小段老课本开头相比,这两行文字没有任何被转换活化成象形文字的可能,排列好整齐啊,整整齐齐地失去了汉字的美,无论语言学或接受美学,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两行生硬的不入眼的笔画。如果说暴戾,它是暴戾的源头之一。我们一起用四个月,简要回看了百年汉语演变的历史过程。
临近期末的课上读诗,事先报名的有十一人。有人读了自己的诗,有人读的是前一夜新鲜出炉的,有的诗是献给本班同学的,有送给据说刚分手的朋友的。有人郑重地穿来自己“好看的”衣服,有人上台,先跟大家要掌声,有各地方言,有苗语,有土家语。到了自愿上台环节,大家更踊跃,苏艺珍一激动就跑上来了,事先没准备诗,只好打开手机读,读着读着,下面说你唱吧,她开始唱,有同学随着她哼唱。虽然我没听清她唱了什么,但是同学们都知道,这就很好。
他们不是为我来上课的,每星期三下午,坐到这破旧教室的两节课是为自己,这比我一个人说尽千言万语要好得多。我愿意多请他们上台前来,自己坐在下面享受他们逐渐奔放的快乐。表面上看,怎么上课,课时长度都是一样的,但是,2011年在新课上更多用心和投入,大家几乎同时进入,我只是略早于他们的一个带入者,我只是把私人的阅读理解带入一个众人的“场”,前一夜的准备很可能在课上被大家一起颠覆,或找到更准确的表述,他们可能无意识,我深知差异明显,我们一起试探到了汉语的美、空间、张力和更多可能性。
在他们不长的记忆中,和语言有两种关系:一、方言。密不可分的仅限于和亲人童年挚友间的私密性的语言;二、书面语。书上的,课文,朗诵腔,辩论会,大会发言,疏离于人本身的。四个月的课,发现了我们和语言的第三种关系,它并不实用,单纯的、美的、细腻的、敏锐的、玄妙的,这感受是他们过去没体验过的,如果将来这第三种感受能影响他们的性格塑造和行为处事,将是件多好的事。
想想过去的课,假如给我重新来上,应该能上得更好,应该能给他们更多。课不好,肯定是投入不够。
最后一次课,根据平时传递阅读课外书的情况,插入一段自由讨论《巨流河》的就是这个班。下课铃响了,一个男生起身说他提议谢谢老师,给老师鞠个躬。我赶紧说谢谢,赶紧也给他们鞠躬。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当面对他们说:这门课我得到很多。
每个学期都会遇到这样的学生,直言不讳地说,从不喜欢现代诗歌,只喜欢古典诗歌。本学期末,出现了立马转变的实例:期末考试临近,有一个老师的课要求背诵几十首古诗,把他们痛苦得不行。我反问:背诵古诗不是背进了你自己的肚子?他们说:不一样啊,凡是死背的,一定转眼就忘。有人说:本来还喜欢古诗,这么一背,顿时反过来了。
呵呵,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吗?
期末了,下课随口对一同学说:今天大家好像很困啊。
她说:你不知道,有个老师昨天晚上一连上了五节课。
我说:那可得累死了。
她说:我们听得也要累死了啊,老师就那么一通讲下去,同学来得那个齐啊,本来都是来听考试划重点的,从五点半讲到十点半,最后就剩了十分钟才说到考试重点,这不是坑爹吗?
呵呵,有时候他们的敏感甚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