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站在门前一丈之外,拉住了前行的我,在指尖触及手掌的瞬间,我顿时心中一酸,他的手,何时变得如此冰凉无力,何时变成如此陌生的触感?
我抬起眼,见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琥珀色的眼眸在星辰的照耀下几乎完全透明,但歉疚与心疼的情感依旧如琉璃的色泽一般无法掩盖。他艰难地扯动薄薄的双唇,然后略带哽咽地吐出四个音节——好自为之。
门外再没了任何响动。我能感觉到昭宁的心跳停顿,我能感觉到她的失望,我甚至几乎能看见她颓然倒地样子。良久,我听见昭宁一步一步地离开,师傅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一点一点地流失,我的手终于不住地颤抖起来,千头万绪如潮水般不住地向我涌来。
我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问题,我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而他一向疼爱的昭宁要嫁到乌孙,他为什么不阻拦,又是为什么,他要用我的声音,用如此坚定的语气,对昭宁说一句好自为之?不等我继续思考,疼痛的感觉贯彻我的胸膛。
师傅晕倒在我的怀里,眉头紧锁,原本明亮洁白的面容憔悴不堪。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我第一次意识到,陪伴我和昭宁多年的师傅,不过是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男子。
我刚把师傅扶回房,爷爷就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他匆匆抬眼扫视四合,好像确认过什么后,才将目光落到师傅的脸庞上,严苛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干枯的手指不住颤抖,掌中的暖玉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摔成粉碎。我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年迈慈祥的父亲,也隐约肯定了张珏猜曾经测过的真相。
师傅睁开了双眼的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忍不住一滞:琥珀色眼眸里写满了空无一物的绝望!那种冰凉的视线,让人觉得他仿佛已经可以舍弃一切。
我不明白师傅的绝望缘何而来,我也不明白在众人面前一贯严苛的爷爷看到这样的师傅,为什么反而会露出更为浓重的愧疚神色。当他雪白的长须微微一颤时,我以为他有话要对我说,但等来的却只是一声轻叹,和在众人拥簇下离开的背影。
晓苑里再次只剩下我和师傅两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只有我一人守着师傅,张家似乎出了什么事情,连张珏都不来找我了。起初,我还为能够独占师傅而感到欣喜,可马上,我的心便渐渐沉重起来。他仿佛彻底成了失了心的木偶,带着那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微笑表情和空洞眼神,咽下我喂给他的一切食物。
那天,我依旧喋喋不休地和他说着以前的事,提起昭宁的时候,发现他原本笑而不语的表情里,有了一丝动容。我以为是错觉,再次提起了昭宁,确认了他的目光没有透过我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是确确实实地落在了我身上!我几乎以为再次见到那个有着温暖笑意的师傅,他动了动唇,叫了我的名字!我正欣喜若狂地要拉住他的手,却听见了他拒绝我奉晨昏的话语。
一笑天堂,一言地狱。我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师傅闭门谢客,本就僻静的晓苑渐渐变得门可罗雀,而我也只能偶尔在远处看到他儒雅清癯的身影,或者听到他轻微的咳嗽声。当他看到我站在院子里时,依旧会对我微笑,在飘零的雪樱修饰下,那笑容显得愈发虚幻。我再次有了那种可怕的感觉,师傅好像已经割舍了一切的情感,好像已经再没有任何的羁绊,他仿佛随时都会离我而去,仿佛随时都会消逝在这薄凉的空气里。
张熠的死,更是彻底割断了他对于人世的最后一缕眷恋。
我依稀记得,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外面的世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珏从凉州经商回来,一身缟素地告诉我,当朝的长史王麟夺权篡位自立为帝,如今已是改朝换代了。
我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又看见张珏憔悴颓然,这才想起:长史家的小姐,和张珏有了婚约!张家……
张珏扫了我一眼,凄绝地笑着说他没有当驸马的命,他说长史为了获得朝中的声望,早就亲自把他的女儿送出去,冒充宗室之女和亲。
他一说和亲,我就想到了昭宁,头脑也顿时清晰起来,历历在目的一切与随之而来的疑问仿佛能串连成网。
我想向张珏确认,可他一味地沉浸在伤痛中,根本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我没有办法,张珏虽然从未详细提起,但我还是知道,一直以来,张珏对那个长史家的小姐很是上心。
师傅依旧如即将羽化的仙人遗世独立,张珏也一直颓靡不乐,张家笼罩在一片莫名的不祥之中。果然,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垮了张家的所有人:张家的继承人张熠,莫名地被在了出宫回家的路上被刺杀。
张熠的丧礼上,张珏的奶奶哭得最是凄厉,最是肝肠寸断,全然没了当时那个贵妇人的雍容。爷爷纵然伤心,却始终没有失声痛哭,他的神色凝重,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在我进入灵堂的时候,他甚至在让人给了我一套功服后,对我说,就算张家只是商贾世家,与朝廷没有半点瓜葛,新帝还是容不下张家了!西域都护被罢,商道必然大乱,张家如何继续立足!
我知道张家苦心经营换来的财力,正是危机的根源——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张珏亦是一身缟素,沉着脸对我说,是新帝害死了他父亲,他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他说的“他们”还有的未婚妻,那个一出玉门关便失踪的可怜女子。
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毕竟只是爷爷收养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我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我看到那个让我最为挂念和心痛的人。他的脸色几乎和灵堂的装饰一样惨白,他的身体又似乎被那身期服压得无法呼吸——可他还是带着空洞的眼神,坚持坐在那里。
白发的妇人也许是哭得失了心,一改昔日的高贵优雅,疯了似的抬手,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师傅的脸顿时就肿了一片,五指的残印红得那样突兀,可他似乎没有觉得疼痛,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妇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师傅的异样,依旧不肯放过他,她捏着他的衣襟拉起了他,然后用力地推搡着他,用最恶毒的话语诋毁着他。她问他为什么不哭,说他不是能预知未来么,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她骂他野种,骂他祸害,咒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我看着师傅麻木地承受着无理的指责,脸上还是那无悲无喜的模样,四周却没有人上前,就连爷爷也只是内疚地闭着眼,一声不吭,我不由气血上涌,冲过去扶住了师傅摇摇欲坠的身躯,所有的心疼顿时化作了愤怒,转过脸冲着她大声喊了一句,够了!
所有人都愣了,好像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小人物竟敢这样冲着张家的主母大喊大叫,可也没有人上前来把我拖出去,只有师傅抬起了眼,再次露出那种虚幻的笑意,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然后推开了我,独自离开。
那天晚上,张珏告诉我,我不是师傅的私生子,我的阿娘是被先后赶出宫的宫女,因为她怀了先帝的孩子。皇后的势力很大,先帝又没有其他子嗣,所以先帝瞒着所有人偷偷将人送到了张家。张家素来不愿与朝中来往,可最终,张家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是长史王麟成了得利的渔翁。王麟还是黄巾郎时,两家曾订婚约,他篡位后,有意补偿张家,也想在新朝初立的时候利用张家雄厚的财力,却不想张熠遵从张家祖训,坚持不入仕。而同时,先帝以西域兵符为饵让张家决定收养皇室血脉的消息,在昭宁和亲时便有所流传,生性多疑的王麟以为张家依旧心怀怨怼,另有所图。
我盯着张珏递给我的金钥上那颗血红的宝石,听他说我是唯一能拨乱反正的正统天子时震惊得张开了嘴,我甚至感觉到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