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九月八日,晚上九点不到,雪梅从林嫂家接回两个孩子,想尽快安排孩子睡觉,她也好早点休息。宁可能白天玩耍疲倦了,一会儿就睡熟了。白天睡够的静却玩兴未尽,顽皮地发出咿里哇啦的语音和嬉笑声。雪梅见女儿毫无睡意,就干脆把她背在背上,嘴里不停地对静儿说话,一边坐在小凳上洗衣物。
背上的女儿逐渐安静,估计快要入睡了,雪梅想:把床单、衣服清洗完晾上,我也就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夜深人静,屋外萧瑟秋风,屋内寂寞冷清。雪梅双手浸泡在冷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门突然叭地一下被推开,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猛抬头看见进来的是背着行李的卓为。
出门九个多月的卓为,事先又没来信通告一声,深夜突然一下闯进门,让她既惊奇又感到陌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仍默不作声地洗衣物。
卓为把门关上,小声地说:“怎么还没有睡?”雪梅仍未开腔,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无话可说。卓为把行李放在木椅上,就过来解开背带,把女儿抱了过去。雪梅洗完衣物没听见女儿的哭闹声,满以为她睡着,进屋关门时,发现她的乖女儿不仅没睡着,还够着在爸爸的脸上亲来亲去。卓为满脸泪水,他左手拿了一块手绢,不住擦拭。雪梅的心也阵阵绞痛,她问卓为要不要吃点东西。卓为说:“下午为了赶路,车子就没停,真的有点饿了。”
雪梅把火捅开,用个小锅为他热了半锅加了点猪油的酸菜豆汤大米饭。这餐饭对这个家庭来说还算上等。雪梅把女儿抱过来哄她睡觉,卓为很快把饭吃完。
第二天,卓为说:“他可以请半天假在家陪陪孩子。”雪梅说:“这就不必了。孩子现在送到林嫂家带。这家人非常不错,带得相当好。孩子们也很开心,很少生病。星期天,我要上半天班,你可以把宁、静都留在家里,让林嫂夫妇也休息一天。这段时间多亏她帮了我的大忙。”
往后的两三个星期天,卓为都坚持在家带两个孩子,还适当帮助雪梅分担一些家务。这样一来,林嫂一家非常满意,雪梅也感到轻松得多,身体也好了一些。
卓为回来二十多天后,又被安排带队到临山县长春区搞“四清”。雪梅对卓为的出远门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很在意。而且这次离家不远,如果卓为愿意,个把月回来看望一下孩子应该没问题。而且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又碰到这么贴心贴意带孩子的好人家,比起上次卓为离家时的情况,困难小多了,雪梅并不担心。
工作满一年,雪梅终于被批准按期转正,定商业行政最低级,工资二十四元。雪梅没过多考虑工资的多少,认为按时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就是件好事,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
一九六六年元旦节。雪梅照常上班,好在卓为他们放假,他回家陪着孩子们玩了一天,雪梅为此感到十分欣慰。
元月八日,雪梅下班匆匆往家赶,路上她用元旦节加班费买了两斤蛋糕和几个包子。到林嫂家接孩子时,她把蛋糕和包子给林嫂家留下一半,便带着孩子回到了家。给孩子们把手洗净,把牛奶烧开后,宁自己拿着包子吃,端着牛奶喝。雪梅说:“宁,吃了包子后,吃点蛋糕,今天是妹妺的生日。”
宁说:“妈妈,我不想吃蛋糕,蛋糕太甜。我只想吃包子,等我吃饱了,再帮妹妹的生日吃蛋糕。到我的生日那天,我就尽吃蛋糕。这样可以吗?”
雪梅说:“当然可以。宁真乖,真懂事。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吧。”雪梅抱着静儿喂蛋糕,喂牛奶,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瘦小而可爱的女儿。孩子出生时的凄苦磨难,孩子成长的这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地呈现在眼前,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忍不住泪流满面。
聪明的宁说:“妈妈,今天是妺妺的生日,你怎么哭了呢?”清秀乖巧的静也停止咀嚼,一个劲地往她的脸上、手上亲着。
雪梅迅速擦干泪水,破涕为笑,说:“妈妈这是为妹妹满周岁感到高兴,为有你两个乖宝宝感到幸福,流出高兴的泪。”
春节过后,卓为下班回家说:“地委又决定我带队到水县搞‘四清’,后天出发。我一再强调你身体不好,两个孩子又小,家里确有困难,请领导重新安排人去。可他们说,另外安排不出人来,叫我克服困难。”
雪梅已经习惯了卓为经常出差的日子。她认为再难也莫过于静儿快出生的那段时间。那次她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对卓为说:“你去你的,我不会阻止你。”
卓为出差不到一个星期,雪梅便被县商业局抽调到局政工科协助工作。离开公私合营,特别是摆脱财务工作,不接触经济,她感到轻松愉快多了。
在政工科工作量不大,加班时间不多,生活有规律,有较充分的休息时间,雪梅明显感到自己的病情大有好转,体力恢复不错。但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合营系统要开展“四清”运动。商业局几位领导经研究决定,雪梅上午和晚上回原单位参加“四清”运动,下午仍到局政工科上班。
雪梅还被列为“四清”运动领导小组成员,这让雪梅啼笑皆非。因为这些年她总是为求生存而疲于奔命,从不过问与己无关的事情。尽管卓为长年累月在外面搞“四清”,雪梅还是不清楚到底清什么,直到自己也成了领导小组成员,她才从一份文件上弄清楚是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清阶级敌人。
百货合营的“四清”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两个多月下来,雪梅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瞠发黑,咳嗽加重,萎靡不振。她到医院复查,肺部仍是活动期结核。
正当“四清”如火如荼地进行之际,形势突然急转直下。六月初的一天,局里宣布公私合营的“四清”运动停止,转为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很快就席卷全囯,波及每个家庭。
雪梅没想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势这么凶猛。外面大环境乱,小小的百货合营更乱。乱到全部关门,连半天的营业都不能坚持。身患重疾的雪梅越来越不适应这种环境。她谨言慎行,处处小心翼翼,除了待在百货合营,就是回家。什么地方也不去,不管社会上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不过问。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根本无法避开。
一个星期天上午,县商业系统五六个男女职工来到雪梅家中动员她参加“革命组织硬骨头先锋团”。他们说这是贫下中农多,党、团员多,先进工作者多的一个革命组织,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坚决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组织。雪梅以身体不好,孩子又小,爱人出差还没回来为借口一口拒绝了。
可这些人硬说,他们已经帮雪梅报了名,写了申请,填了表,并已研究批准。今天来就是告诉她,给她带来红袖章。同时告诉她该组织开会活动地点,若接到通知,就请她直接到那里参加活动。
雪梅觉得真荒唐,正要开口分辩,来人不由分说替她做了主。
雪梅目送这几位出门没多久,日思夜盼的卓为背着背包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看到平安归来的亲人,她把之前的委屈、困惑和苦闷拋到九霄云外,麻麻利利地把中午饭做出来。两人谁都没问对方这段时间的情况,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都是在煎熬中度过,何需问呢?
看到家里一切都好,卓为感慨地说:“我长期在外,把整个家都甩给你,实在是太辛苦你,太对不住你了!”
卓为回来没多久,就被安排进了“五七干校”,名为学习,实际就是关“牛棚”,白天黑夜地接受教育和批判。雪梅则被彻底贬到门市。
为了不牵连孩子,他们连搬了两次家。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让雪梅感到辛酸。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六日,雪梅站了大半天柜台,已是精疲力竭。下班路上,看到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雪梅下意识地往人逢空隙处瞟了一眼,原来是一队被捆绑着的“犯人”。雪梅想迅速收回视线赶回家,不想管这些闲事,但“犯人”中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使她呆若木鸡般迈不动步子,此人正是她的兄长林永强。
雪梅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心乱如麻,头昏脑涨,哪还有心思躺下来休息。卓为成天都被关在“五七干校”,很少回家,家里除了保姆和孩子,她连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只好拖着病体四处打听,最后得知永强是被当地“造反派”和“文攻武卫”兵团,以“翻案右派”的罪名抓起来的。
对永强的事,雪梅与卓为两人都束手无策,只能是等待再等待。雪梅满腹愁肠地朝思暮想,天天盼望,结果盼来的是林永强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送水西县劳改农场服刑。
一直以事业为重、以工作为乐的卓为,突然被排挤闲置下来,感到无所事事、无所适从,终日坐卧不安,闷闷不乐,食欲大减。雪梅看在眼里,愁在心中,同样为之感到难过,但又无法给以安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的烦恼隐藏起来,尽量不让对方知道。
雪梅年逾花甲的老父亲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莫名其妙被判刑送去劳改,又气又急,隔三岔五就风尘仆仆地来到雪梅家中,对着女儿发泄一通无名怒火。雪梅只能忍辱负重,耐心开导老人。
不出所料,由于哥哥的原因,雪梅受到了牵连,说她没与反革命哥哥划清界限而受到批斗。
一天,雪梅被拉到台上接受批斗,台下跳上两人情绪激动,拳头雨点般落在她身上。雪梅回家后,除了浑身酸痛,还略感小腹坠胀,接着便出现断断续续的流血,心里惶恐不安地想着腹中六个多月的胎儿可能是保不住了,负疚和屈辱的感觉强烈地震撼着她。回忆起五个月前,她连续四天去了两家医院的妇产科,均关门闭户,见不着一个妇科医生,这真是天意。第五天她发誓不再去了。她要把老天给她送来的,想赶也赶不走的小生命保留下来,让他平安、健康地发育。五个多月来,她顶着暴风骤雨,面对惊涛骇浪,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在逆境中度过每时每刻,全是为了未成年的和未出生的孩子。
没料到灾祸又突然从天而降,无辜被批、被斗、被毒打,让腹中的小生命跟母亲一道备受摧残,命悬一线,岌岌可危。她顿感羞愧难当,罪孽深重,责备自己是个连孩子都保护不好的不称职的母亲,气急攻心之下,她吐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由于摆不脱内忧外患的日子,经常咯血又加重了她的病情。
雪梅在外面遭受诬陷、打击、折磨时,是多么坚强、勇敢和镇定自若。然而回到家,见到亲人,她就非常软弱、颓丧,疲惫不堪。在家里整整躺了三天,身体才渐渐恢复,胎儿总算保住了。一想起批斗会上的那场人身攻击和残酷殴打,她的心就冰冷透凉,全身战栗发抖,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一切都保持缄默。她思考着如何跳出内忧外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