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春去秋来,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和女儿相依相伴、朝夕相处,把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在儿女身上的母亲,转瞬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雪梅有如五雷轰顶,乱箭穿心,悲痛欲绝。她无法承受从此再也见不着母亲的残酷现实,头痛欲裂,胸闷心堵,两眼发黑,四肢无力,实在支撑不住而昏倒在地。
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折磨和煎熬的外婆被汪家来的表兄弟们接走了。汪家的所有亲人均赶来奔丧,并留下来帮忙操办后事。
母亲的丧事均由父亲安排。父亲说:“亡人入土为安,不宜在家久停。用不着请阴阳先生看日子,也不需要请风水先生选阴地,就按传统习俗,三天急葬,葬在林家祖坟山上自己父母亲的坟墓旁边,那儿风水最好,后代子孙兴旺发达,大吉大利。这样一来,死者早得安生,活着的人也少受折腾。”
父亲匆匆忙忙的安排正合哥哥的心意,因为他毕竟是公家的人,办着公家的事,不能多耽搁。再说,他本来就不愿回家,现在母亲已走,他更不愿在这个家多待下去。
一想到三天后,母亲将被残忍地深埋在土里,没人陪伴,甚至连气都透不过来,雪梅就心生寒意,浑身战栗。她多想跪地哀求父亲多宽限两日,让母亲多呼吸一点地面的新鲜空气,让自己多陪伴一下母亲。可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她深知,说也是白说,她只能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丧期虽短,丧事却办得热闹无比。所有端公道士一应俱全,他们在灵堂里围着死者的遗体竭尽全力地东蹿西跳,敲锣打鼓吹喇叭,装神弄鬼地号叫了整整两昼夜。
街坊邻里、亲朋好友来奔丧吊唁的一帮接一帮,络绎不绝。
父亲决定,凡来吊孝者,除他的长辈外,同辈或小辈,不分男女和年龄大小,近亲者一律送孝衣,远房及乡邻好友每人给一条孝帕。这笔开销绝非一笔小数目,但父亲说,亡者大,除了他和母亲的长辈外,其余来者都该为死者披麻戴孝,敬一份孝心,安抚亡灵。
雪梅从心底里怨恨父亲,她在想,既然有这种穷讲究、搞排场的经济实力和精力,为什么不发发慈悲救救母亲,把母亲送到县城医院去诊治呢?让死不瞑目的母亲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雪梅还迁怒于哥哥,她想要是哥哥一接到信就回来,哪怕是早一天回来坚持把母亲接到城里医院,也许母亲就不会死。她更痛恨自己是个女孩,在这个家里无说话的权利,无做主的权利,无能力挽救自己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想到这里,她就躲在后厢房背后没人看见的地方,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头和胸口。
忧愤、痛楚、悔恨吞噬着雪梅的心,从母亲断气到出殡她没有哭一声,没有掉一滴泪,因为她的眼泪在母亲病危的那些日子已流干淌尽。她也没有咽下一口食物,尽管她的胃阵阵痉挛疼痛,但仍没胃口,吞不下一点东西。乱糟糟闹哄哄的三天时间里,她没说过一句话,没睡多少觉。白天她听从大人们的摆布,喊做啥就做啥。傍晚,她盘腿席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呆呆看着躺在地下的母亲,时不时又揭开白布看一下和平时睡着没有两样的母亲的面容。有时又睁着一双大眼,偏着头在母亲的头部靠一下。天亮了,她给母亲磕了很多个头,然后旁若无人恍恍惚惚地迈出灵堂。
大妈对雪梅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疼在心间,语重心长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孩子,有苦水就倒出来,想哭就大哭一场,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会憋出病来的,小小年纪把身子气垮了怎么办?你放声大哭一场后就会好些。”
雪梅仍然是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无可奈何的干妈唉声叹气地摇头说:“这娃娃实在是太可怜了。幺婶啊,你实在不该走这样早,把她丢下不管呀!”
服丧的三天时间里,来吊丧的女人,不分亲疏几乎都跪下去哭上几声。哭得最伤感、次数最多的是嫂子。雪梅感觉得到她是真哭,她的伤感是发自心底的,因为自她进门,母亲待她如同亲生女儿,疼她、爱她,这次母亲的旧病复发也是因为照顾坐月子的她劳累过度而引发。嫂子已知道她和丈夫的关系能维持到今天,完全是靠母亲从中规劝、调和,甚至有时还对儿子施以高压,处处维护媳妇。母亲走了,还有谁能降得住哥哥,还有谁有本事来维护嫂子?她觉得嫂子真是一个苦命、可怜的女人。看到还在月子里的她哭得天昏地暗,雪梅于心不忍,硬把嫂子拖了起来。
出殡的那天,长长送葬的队伍里,除了母亲的灵柩上一床鲜红色的毡子和棺盖上一只大红公鸡外,其余几乎全是一片刺目的白色。灵柩前面鸣锣开道放火炮为死者引路的人均头顶孝帕,至亲则个个身着白色孝服,头缠白色孝帕,望山钱是用雪白的皮纸制作而成。平时雪梅不但不讨厌白色反而觉得白色象征纯洁、清爽、干净,而今她觉得眼前白茫茫的这一片是多么惨淡、凄凉、悲哀和恐怖。她不住打着寒战。嫂子和她都穿上不太合身的孝服,被堂姐、表姐们从两边搀扶着走在灵柩的后面。蓉蓉边走边哭,哭得十分伤心。雪梅仍然默不作声,目光呆滞,头晕目眩,有气无力地被大人们拖着往前走。待走到十字路口时,男人随着灵柩继续往前行,所有的女人们则拐向另一条小路往回走。猛然惊醒过来的雪梅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劲,奋力挣脱了牵着她的两人,回头便朝着送葬队伍拼命地追赶过去。眼泪一下子像黄河决堤似的涌出来,想止也止不住。她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大吼大叫道:“我不回去!我要再送送我妈!我要多看一眼我妈!为什么你们能去,我就不能去?”
一个柔弱娇小女孩悲愤的哭诉回响这空旷的山间小道上,这一惊天地、泣鬼神的号啕痛哭,压住了乒乒乓乓的鸣锣开道声,惊动了走在最前面的父亲,他赶忙跑了回来,对雪梅说:“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是祖上立下的规矩,女的不能送上山,只能半道绕道回家,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呀!”梅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边哭边说:“什么鬼的规矩,我妈死了,还不让我多看她一眼,真狠毒!”
气急败坏的父亲狠狠地吼道:“别胡闹!别误了我们办大事!赶快滚回家去,不然我打死你!”边吼边举起手要往女儿的头部打下。下定决心不顾死活的女儿一头往他胸前撞去,声泪俱下地大声疾呼:“你打呀,你打死我更好!
我正不想活了!正想去找我妈,你就快打呀……”
十四年来,一向温文尔雅、百依百顺,说话轻言细语、从不顶撞的乖女儿突然变得怒火中烧,暴跳如雷,以死相拼的刚烈举动吓了父亲一跳,高高举着的右手软绵绵地缩回去,眼眶里充满了亮晶晶的泪花,嘴里喃喃地说道:“孩子,你想你妈,我知道,我也一样伤心,但这是祖上立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乖乖地回去,等后天复山时我们再带你去看她。”
两父女正僵持不下之时,同是小脚的干妈、舅妈、姨妈们都赶上来对父亲说:“没事,孩子是太伤心,太想她妈了。我们这就劝说她,就带她回去。”干妈说:“孩子今天放声地哭了出来是件好事,要像前几天那样憋下去才真让人担心呢。这下好了,一切都平平安安,万事大吉了!”
被长辈和表姐们强行带回家的雪梅仍然有些神志恍惚,呆呆地看着帮忙的人们忙里忙外地打扫堂屋,搬动桌椅。拆除了灵堂里一些多余的物件,留下一张黑漆方桌,桌上孤零零地立着母亲的灵位,灵位前仍然烛光摇曳,烟雾缭绕。呆立于桌前的她感到灵位在缓缓地向前移动,一下就变成了活灵活现的母亲,面带微笑,迎面向她走来,她兴奋地一头扑过去,硬邦邦地撞在桌子的边缘上,伸出去的双手掀翻了香烛、油灯,差点儿引起一场火灾,铸成大错。惊醒过来的她赶忙收拾干净桌面,重新点燃油灯香烛,默默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灵位磕了几个头,然后晃晃悠悠走出了灵堂。
后晌午时,上山安葬母亲的人们一个个回到了家,晚宴的规模和热闹程度仅次于一年多前永强的婚礼宴席。酒席从街头摆到巷尾。桌上八大碗、九缸钵的丰盛佳肴让赴宴的街坊邻里、三亲六戚、叔伯婶子们吃得人人满意,好酒贪杯的男人们也喝得酩酊大醉。
土生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雪梅懂得这里的风土人情,这就叫人死饭开花,更理解这时候所有赴宴人的心情,包括父亲的心情: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开心,不能老沉溺于悲痛之中。
雪梅理解他们,可他们中又有几个能够真正理解雪梅。她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望眼欲穿地想找到母亲,可始终见不着母亲的影子;她在乱哄哄的谈话声中,悉心聆听,就是听不到母亲那慈祥的声音。她那绝望而沉甸甸的心无限苍凉、凄楚和悲痛。尽管干妈、舅妈、姨妈和嫂子们再三劝说,她仍然毫无胃口,粒米未进,拖着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身子,走进了母亲常住的那间屋子。她浑身发软,一头倒在了母亲生前的床上,蠕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疲惫万分的眼帘慢慢垂下,昏昏然沉睡过去。一觉醒来,屋里已点上了忽明忽暗的菜油灯,床前坐着和站着大妈和汪家、吴家舅妈以及表姐妹等五六个人。她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大表姐抢着说:“你岂止是睡着了,你从昨天睡到今天,睡了一个对时还要多,我们大家都为你担心死了!”雪梅说:“原来是这样,真对不起,让大家为我操心了。睡着了的感觉真好,我梦见我一直陪着妈妈,她还带着我回了一趟外婆家,我们从外婆那里带回来梨子、石榴、枇杷等水果。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高兴极了,走着,走着,天一下子阴暗下来,我有些害怕地掉过头去,妈妈不见了,我想大声呼喊,就是发不出声音,一急之下醒过来了。睁开双眼,见着的就是你们。”
干妈说:“孩子,明天就是复山的日子,想看妈妈就要乖乖地听话,赶快起来勉强吃点东西。今晚再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明天才有力气走到山上,去给你妈磕头、烧纸,尽孝心。”
雪梅听干妈的话,吃了大半碗汤饭和两个肉丸子。睡足了瞌睡和吃了点食物的她精神状态比往日好得多,特别是想到明天就要见着妈妈,情绪更为激动。夜晚又想尽快进入梦乡和母亲见面,又盼着赶快天明,去给母亲复山尽孝心,辗转反侧大半夜,久久不能入睡。天刚拂晓,大人们还在熟睡她就起了床,点上菜油灯,找出母亲生前亲手为她缝制的,她最喜爱的合身得体的衣服,在镜前认真梳洗打扮,头发梳得顺顺溜溜,无一丝杂乱。她要让一向严谨的母亲见到自己漂亮的宝贝女儿时感到满意和放心。
复山队伍男女老幼一共三十多人,均为至亲。同去复山的梅子似懂非懂,还在幻想着和分别数日的妈妈相会时的激动情景,想着要向妈妈倾吐的话,甚至期待着让大家帮助她一块儿留住母亲,不让她再进入坟墓。
一路想入非非的梅子不知不觉到了墓地,四处张望,根本见不到母亲的踪迹,只见面前堆积起来的这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黄土包的周围站满了前来复山的人,有的燃香,有的点烛,有的摆供品,有的烧纸钱。堂兄们还一个劲往土包上加上一撮撮的泥土。永强和永明还从周围的山坡上铲来了草饼,将这些草饼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土包上。发呆的雪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大吼一声:“不准再堆、再盖,不然妈妈就出不来气了!”边吼边双膝跪地,下意识地掀掉草饼,使劲从坟包上往下扒泥巴。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和举动吓蒙了的兄长们果真停住了手,一个个呆立着。闻声赶过来的长辈们慌忙把梅子拖了起来。父亲铁青着面孔说:“死丫头,你这是对你妈的大不敬,你知道吗?”
无助的雪梅咬紧牙关,强抑着自己的哭声,没和父亲顶撞,默默地任随悲泪流淌,虔诚地给母亲磕了若干个响头后,低着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墓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对复山之日充满了期待与幻想的雪梅,如今仅存的幻想被彻底击碎,再次陷入无限忧伤。
复山的当天下午,姑婊姨妈姐妹们纷纷向父亲告别,各回各的家。汪家大舅妈在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对雪梅说:“孩子,想开一些,赶快振作起来,愉愉快快地过日子。等过段时间,你爸爸接进来一个后妈,我们就把你接到我们家去陪你外婆住,我们全家,特别是你大舅非常喜欢你、欢迎你,我们会像你妈一样爱护你、保护你。”
此后,林雪梅的家才真正冷清下来,除父亲长时间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的声音和蓉蓉屋里偶尔传出婴儿的哭声外,简直是死气沉沉。
第二天清晨,永强便离家返城回工作岗位了。
永强走后,父亲对儿媳发话了:“为办你妈的后事,我已经多少天没去旮旯湾了,还不知那些牲畜饿成什么样子。从明天起,我就住在旮旯湾,以便下地干活。转眼就是春耕大忙季节,你也得抓紧时间休息,养好身子后,要带好孩子,也要帮忙下地干活,这么宽的土地,光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父亲又对女儿说:“梅子,你已十四岁,你妈走了,你更应该懂事,要体谅爸爸的难处,把你妈在世时的活路接过来。长期住在镇上没多少事情,过段时间最好陪着你嫂子都住到老家去,一方面帮助她照看孩子,一方面帮我们做饭、洗衣、煮猪食,另外还可以抽空学干点农活。你们两姑嫂好好商量着办吧。”
女儿和儿媳都觉得父亲说的话很有道理,默默听着。
平时就不善言辞,加上还未从悲痛中完全解脱出来的雪梅什么话也没说,独自走向锅台,戴上围腰袖套准备做饭菜。她心里记着给父亲单独蒸上两碗净米饭,在甑脚为父亲蒸上一钵切得薄薄的、半肥半瘦的带皮腊肉。饭后,给父亲送上一杯漱口水,递上擦得光光亮亮的黄铜水烟袋或滑溜溜的旱烟杆。临睡前,雪梅给父亲端上一盆热热的洗脚水,让他泡泡脚,消除一整天的疲乏和劳累。这一切都是雪梅亲眼目睹母亲生前多年来始终如一、任劳任怨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