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婚期越来越近了。为了儿子的婚姻美满幸福,父母亲真的是不遗余力,煞费苦心。“养儿一间房,养女一张床。”这是当地农村的习俗,可父亲担心亲家不用核桃木而用其他杂木打新床,这样很不吉利,因此他就狠心把亲手栽种几十年,已有合抱粗且年年硕果累累的核桃树砍倒,请木匠加工成木方。他计划着除给女儿留下打一张床的木料外,其余的全部托人送往亲家那里给儿子打家具。他深信不疑,核桃木制作的新床定能给儿子带来好运。新媳妇过门之后,定能像硕果累累的核桃树一样,接二连三地为林家添人进口。他即将儿孙满堂,人丁兴旺,实现他十多年前在老母遗体面前当着族宗们立下的誓言……母亲比父亲更为迷信,想得更多。她担心她的二哥二嫂子女多,负担重,考虑不周,打家具不看日子,请的木工不可靠,因此,她干脆说服亲家,一切家具、铺笼帐盖、衣衫被服均由她来置备。对方只是象征性地打一对柜子和绣几对枕头、搭单帕等小嫁妆。
这一来,母亲又是两个多月夜以继日地操劳忙碌。她请来技术最好,值得信赖的木工,在请人算好的良辰吉日农历三月十八开工。开工的前一天,准备了香蜡纸烛、猪头、公鸡、插香米等各种供品,虔诚地供奉了一天鲁班宗师和林氏列祖列宗。尽管如此,母亲仍然不放心,打完衣柜、桌椅等家具,开始打新床的这段时间,母亲宁愿把所有家务活一肩挑下来。安排雪梅什么也别做,就跟在木工师傅身边盯着,防备他们做手脚。年幼的雪梅什么也看不出来,在这闷热无比的夏天成天只想打瞌睡。为此,母亲还动手打了她,她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反感情绪。第二天,雪梅感到全身发冷,冷得打战,上牙直碰下牙……等母亲发现时,她高烧不退,头痛欲裂。母亲泪流满面,滔滔不绝地念叨:“乖女儿,乖心肝,是妈不好,妈不该安排你做那么多的事,更不该动手打你,妈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不要让妈为你揪心啊!”
停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你会好起来的,因为你是老祖宗送给我的,你福大命大。你快两岁那年也是由于高烧不退,抽风昏迷,我和你爸都以为你断了气,便把你停放在地面的草席上,我坐在你旁边哭了一整夜,可第二天早晨,你居然醒了过来,哭出了声音,妈妈喜出望外,赶紧把你搂进怀里。这说明你是冥冥中有老天爷保佑的孩子,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昏昏沉沉,热得透不过气来的雪梅隐隐约约觉得过去精明能干、干脆利落的妈妈怎么会变得迷信、愚昧了呢?为了儿子的一张新床,她可以不近人情地动手打一点错误都没有的女儿。女儿病了,她又失魂落魄地守护在身边,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她只是恐惧地感觉到自己这次真的病得不轻,妈妈要是不赶紧找医生,而是等待什么老天爷来保佑的话,自己肯定会像六年前的妹妹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母亲又给她压上了两床铺盖,夜晚她捂出了一身大汗,高烧全退了,母亲用温水给她把全身擦了一遍,换上干净内衣和床上的铺垫后,她觉得浑身轻松舒服极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可第二天,她的病又发作了,仍然是先冷后热,浑身难受,爆炸似的头疼……母亲凭借多年的经验认定是打摆了。她用传统落后的吓摆子方式,在女儿病刚发作时,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往女儿的头上浇上一瓢冷水,然后又冷不防地对着女儿大吼一声:“梅子,你身边有条大老蛇!”吓得雪梅惊呼着从凳子上跳起,大哭起来。母亲扶她上床躺下后,又急匆匆地跑到下街去请中医开药方,捡回草药后煎了一大碗逼着女儿喝下,可一切均不奏效。母亲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女儿痛苦地挣扎。
晌午时分,雪梅冷得浑身发抖,病情来势仍然很凶。母亲心痛欲裂,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堂屋门突然被推开,永强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把母亲和妹妹都吓了一跳。永强一边往衣服包里掏东西,一边对母亲说:“妈妈,你快进去准备点温开水,我这就给妹妹把药拿出来。”母亲迟迟疑疑地说:“药!什么药?你哪来的药?药可不是乱吃的,你得给我说清楚!”永强拿出一个小纸袋,倒出和细豌豆样大小的十多粒红色药丸。他看着妈妈惊奇迟疑的眼神,赶忙解释说:“我今天一大早到县医院向西医大夫叙述了雪梅的发病症状后,他肯定地说这病叫疟疾,是一种叫疟原虫的寄生虫通过蚊子叮咬时传播到人体,传染上这种病,会有生命危险。他给我的这种药叫奎宁,是疟原虫的克星,保证药到病除。”母亲听了,赶忙进伙房倒来温开水让女儿吞下两颗药丸睡下。母亲激动地对永强说:“儿子,你真了不起,真是妈的好儿子!”
不到一个时辰,母亲见女儿舒舒坦坦地熟睡了,知道病情减轻了许多,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
夜晚和第二天清晨,母亲准时安排女儿按剂量服药,自此雪梅的疟疾病就不再犯了。正好,外出做生意的父亲也回来了。
大病痊愈后的雪梅似乎一下长大成人,想得很多,想到自己病中母亲急得快要发疯似的情景,她非常难受。又联想到自己成长的这十二年中,没完没了生病让母亲提心吊胆、熬更守夜……想到这里,她泪流满面,恨自己不争气。她暗下决心,从今往后,一定不生病或少生病,尽量让母亲少劳累,保养好身体。长大成人后,要创造一切条件,好好侍奉母亲,孝敬母亲。
自那次疟疾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里直到母亲离开人世,雪梅的确再没生过一次大病。她强制自己像个成年人一样,偶尔有点头疼脑热,她都瞒着母亲自己动手熬姜汤喝,把病情尽快地控制住,没让母亲为她担忧。但母亲健康状况却一天不如一天,经常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腰酸背痛腿脚发麻。雪梅为母亲捶背拍胸按摩,给母亲端茶递水、煎药熬汤,依偎在母亲的身边给予安慰……
病愈后的雪梅自然而然地对哥哥的感情加深了,哥哥不辞辛劳地赶了五十多里路为她寻医访药的恩德,她没齿难忘。从小就受母亲“施恩图报非君子,知恩不报是小人”的教育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报答这救命之恩。她发誓要为哥哥的婚事操办尽全力。她还真心实意地诚恳祷告,默默祝愿,求神灵保佑他的哥哥婚后开开心心、幸福美满。同时也盼望着新嫂子过门之后,全家人和睦团结,让母亲变得开心,健康状况有所好转。
替永强打家具的师徒俩的确算得上能工巧匠,一整套家具不仅坚固牢实,而且做工精细。新床帐顶、帐架的每根柱子和衣柜门面都精雕细刻着别致、典雅的龙飞凤舞等图案,给人一种吉祥如意、喜气洋洋之感。父亲还特地跑了一百多里的路到从明洪武时期就盛产漆器的邻县,购来头等上好清漆,请来好漆匠,给这套新家具粉饰一番。邻居们见了都啧啧称赞。怀着几分羡慕又有几分遗憾的复杂心情的雪梅想:“要是享受这套家具的主人——她未来的嫂子真的是位美人儿,那该有多好哇!她英俊潇洒的哥哥会有多幸福呀!”
漆工、木工撤走,裁缝进场。父亲按照母亲的吩咐买来了各色各样的布料。大妈也帮忙从二舅家量来了蓉蓉的尺码。母亲按照新郎两套长衫、裤,两套短装,两件马褂,一顶瓜皮帽子,新娘三套长衫、三套短衫,外加一件红色棉袄,其余外婆、大妈、父母亲和雪梅各一套短装的分配比例,安排裁缝师傅剪裁。下剪的这天,仍旧是母亲托人早就算准的好日子。照样先烧香拜佛,供饭奠酒敬神灵。所有衣服、裤子、单衣、夹衣、棉衣,连同新床上的被套、床单等物品的缝制,雪梅自始至终主动参与。这样一来大大缩短时间,既节省了部分工钱,又使她学了不少针线活。除此之外,她还尽量利用晚饭后和睡觉前的这段时间帮助母亲准备一些第二天裁缝师傅及全家人吃的饭菜。
待母亲把对亲家的一切承诺全部兑现时,已是农历四月二十五日,离婚期只有四天时间了。直到这时,永强还在跟永明说,他实难顺从这桩婚事,仍想逃走抗婚。永明以一个兄长的口气劝道:“幺叔幺婶为你倾囊付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又要逃走。你不见幺婶那病歪歪的身子,还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哩!现在世道乱糟糟的,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事到如今,我劝你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先顺从他们娶进来再说吧……”
提到母亲的健康,永强打了个寒战,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家里。
四月二十六日清晨,父亲请了屠夫,并带上永强和永明到旮旯湾去把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宰了,打整完毕后全运往镇上家中。第二天清晨,永明又到旮旯湾牵来膘肥体壮的大黑马,在马颈上系上一条红绫子,在马驮子两边各系上一条母亲用鲜红绉纸剪扎的大红花,并把家中早已制备好的烟、酒、茶叶、蜡烛、鞭炮和一百多斤猪肉、一个猪头、四只猪腿以及新娘的全部服装、床上用品、胭脂水粉等一应搬了出来,重物全放入马驮子上,细软则分别装入两个背篼里,用大红纸封好。永明操持着这些时,永强一言不发,呆呆地站在一旁观望。
一切就绪后,一个表哥和永明各背上一个背篼,永强牵着黑马,由大妈和从下街请来的姨妈带领着,一行五人往汪家屯子女方家送礼去了,这就是“过礼”。
过礼的这天,父亲跑了邻近的几个乡镇,进一步落实第二天迎娶时租用的马匹、轿子等。除新娘坐轿,新郎骑马外,还有接亲的、送亲的也要坐轿、骑马。这一切都得由男方家筹备,这是当地的风俗。像父母亲这样好面子的人,更不会忽略这种传统礼仪。
除去这一笔较大的开支外,其余帮厨的,负责采购的,负责接待的,敲锣打鼓放鞭炮的,主持婚礼仪式的……全是自己家人,都尽心尽力地义务帮忙。这些天除雪梅外,还有邻居的叔叔婶婶们以及母亲的好友广缘均是母亲的好帮手,但母亲仍然进进出出,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一切安排妥帖,帮忙者各就各位后,忙了若干天的母亲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语重心长地对永强说:“儿子,明天你就要当新郎了,是大人,是有妻子的人了,别愁眉苦脸的,放高兴些。姻缘本是前生定就的,一切随缘吧。凡事都要想开些,忍一忍,咬咬牙就过去,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再说,蓉蓉这姑娘也不错,成亲后互相尊重,时间长了,自会产生情感。明天去迎亲时,一定要高高兴兴地给你岳父、岳母、大姨、小舅们打招呼,别让人家看不起,认为我们没教养……”不等母亲说完,永强就打断了她的话:“妈,你已经够累的了,少说两句吧,你放心,我不会失礼,不会给你们丢人的。”
在父亲的精心安排,众亲朋好友的鼎力相助下,哥哥的婚礼确实办得热闹非凡,也很顺利,在整个兰田镇上都是数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