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曾停顿,路旁的青石地上小草不断被风雨打磨,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扑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一身白衣的沈青然手拿一把油纸伞,长发简单束起在雨中慢行,落叶玄真和方文修共撑一伞走在前头。
那伞很小,纯白色伞面绘了株兰草,草叶纤长蔓延了伞面小半段。这时间行人并不多,两个大男人共撑一把伞,一人握剑英气不凡,一人撑伞书生打扮。
书生男子纤弱的小身板儿紧挨着握剑的道士,那道士每每想抽身而出,却又被其粘得更紧迫。
这画面,胜似一出龙阳恩爱、如胶似漆的戏本子。
沈青然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埋首低笑,再抬头时,前方的青衣道长大步一跨,又一次从伞里退出来,双手抱拳沐浴在冬日细雨中,冲着弱书生大声道:“方兄,贫道无碍,这伞你还是自己打吧。”
弱书生撑着伞抖着眉,小身板儿热情的挨过去:“不成,这里离集市还有些距离,道兄淋了雨,若染上风寒怎么办?猎人姑娘说过,你还有伤在身!”他边挪步边瞅瞅沈青然,见她点点头,笑眯眯的似领了圣旨般,再次豪不扭捏的朝落叶玄真贴过去。
迷朦的雨线中,落叶玄真侧头和沈青然视线相交,一青一白的两人相聚十余米。青衣道长眯着眼看着撑伞的白衣女子,眉蹙起有些不耐烦,这木头走的真是慢,莫不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略修整道:“方兄,前面是伞铺,贫道去买一把总行了吧。”
“成,不过这一段还得方某亲自送你过去!”
……
落叶玄真不理他,用最快速度奔过去,进了铺子。
一室两间的铺子里,全摆放着油纸伞,屋子顶部也全是。一把把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倒撑起来悬挂屋顶,上绘各色花卉、祥云等图案,有微风时一排排颜色各异的伞面缓缓转动,特别好看。
三人刚来不久,方文修看到一个姑娘从外面匆忙跑进了铺子。她没打伞,丫鬟打扮,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湿淋淋的,姑娘随手拿起一把油纸伞也没见她打开看看图案,就掏银子买下了。
方文修向来追求豪爽阔达,今日见小丫鬟也豪气,心中一赞。却不想,女子转身时见了沈青然和落叶玄真脸上一喜,忙上前紧抓住沈青然的手,就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沈姑娘,你帮帮周公子吧!”
沈青然木然抬头,看了看面前突然蹦出来的小丫鬟,放下了手里的落梅伞。
微讶,来人竟是杨柳的丫头翠儿:“哪个周公子?”莫不是周祁?
丫鬟有些顾忌,谨慎的看了眼方文修,拉着沈青然去了里间。
“正是周祁,周公子。”
想起那日,周祁离开时的失落样子,沈青然道:“他怎么了?”
翠儿压低声音答:“他从昨儿起就在青竹桥…等小姐,已站了一日,您去劝劝他吧。”
“你为何不去?”等了一日杨柳也没去,答案还不显而易见,周祁竟然还不肯放手,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痴。
“我去过了,但周公子说他一定要等到小姐,不管站多久都不走。现在还下着雨,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翠儿话里头掩不住关心,一双眸子纷飞凌乱毫无头绪,一张脸苍白的狼狈。她打了个喷嚏,沈青然拒绝道:“你走吧,我是不会去劝他的。”
“为何…你那日不是还带着周公子去见了小姐吗!”为何现在就任由着他不顾惜身体伤害自己。
因为他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铺子里,片刻安静时。微闻外间青衣道士一声轻叹,沈青然充耳不闻,任凭翠儿乖巧的脸上布满泪痕,漠然的看向窗外雨景。
世事如雨,从来只知道落下哪里懂得与人行个方便:“你看,外面在下雨,下雨时我能提醒你带伞,却不能强迫它停下来。周公子现在行为虽然极端,依我看确是在做最后的努力,换一种角度想,也许他也是想让自己放弃吧。”
雨声渐响,似又下大了些。屋里更显潮湿许多,空气中水汽也加重了。
翠儿呆站在原地,咬唇不语。一滴晶莹从额头流至眼角又从眼角到了下颌,分不清是雨是泪。
半响,她埋头低声道:“多谢沈姑娘,翠儿懂了。”
翠儿转身走了,没有拿伞,孤身一人,在茫茫雨中渐行渐远。
沈青然立在窗前,看着翠儿远去的背影,垂眸一声轻叹……
哎,又是一个痴人。
外间,方文修见那丫鬟走的匆忙,好奇得很。
他平时自予豪爽,但亲近的朋友却知道,此子最最热爱的确是搜八卦。小到街头巷尾家长里短,大到四海八荒神鬼传说,方文修都爱。
“猎人姑娘,刚才那姑娘好生面熟啊。”他不动声色的旁敲侧击,眉峰抖动的好不殷勤,可惜沈青然完全不理睬,仿似一堵不透风的墙。
方文修见沈青然油盐不进,又跑去缠着挑伞的落叶玄真。这道士好像知道些什么,不过他倒真是节俭。
刚到店里时,这道士进来就问老板最便宜的伞在何处,然后又朝着老板指的那一堆特价区域,一把一把伞不厌其烦的撑开细看。
问他,你找啥?
道长答曰:自然是找这堆伞中最结实、最耐看的那一把。
都特价甩卖了,能有什么好货。方文修这等豪爽之人怎看的这般小气的落叶玄真,当即倒是把八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从袖里拿出一锭银子,随手抽出一把油纸伞,拉住二人扔钱便走。
一向节俭的落叶玄真既省了钱,还不用和方文修挤在一处,面色稍缓。方才,他虽然没去里间,仅靠隐隐入耳的只言片语,已猜出翠儿所求大概:那周祁愚笨,求不得罢了,竟还没放下。都说痴情误事,不能吃又不能穿、还不能建观,一无是处的东西,竟有那么多人赶着趟的自我折磨。
白日里,方文修偶尔还会提起翠儿的事儿,均被沈青然挡的干净。
雨下了一日,集市的人远没有往日的多,三人随意逛着也没买什么,倒是沈青然买了一大篮柿饼托老板先送回客栈。
天渐黑时,方回了凤鸣楼。这时间,已经有些客人光顾,袁老板张罗着场子没空招呼他们,便唤了店小二将三人带到温泉边。
夕阳落地的时辰,虽因下雨缘故见不着太阳,但天色却是一点点暗下来,最后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小亭边一排排纱灯早亮起来,不顾雨点沾身,慵懒的在清风中摇逸。这姿态倒映在淡淡温泉烟雾里,朦朦胧胧的更显得诗情画意。
落叶玄真一个人从亭中出来,手放膝盖弯身朝温泉中看看,似乎没什么收获,他又围着池子走了一圈回头轻道:“雨停了。”
今夜无月无光,只有灯笼微光影影措措,映照在落叶玄真如玉的脸上映出一片妖异的红色。
方文修好动,听说雨停了,屁股马上就离了凳子,三两步跳到温泉边上查看。一边大开双手摇头晃脑的活动筋骨,一边注意着平静的水面,有些按耐不住的道:“这鬼今晚不会又不来吧?”说完捡起路边石子,朝水里扔。
落叶玄真没接话,鬼怪不出现他也没办法。
既然毫无办法他索性又回到亭里,与沈青然对坐。此地有鬼否,他自是不能肯定,但死过人确是事实。
三更半夜来这等阴寒之地闲坐,作为姑娘家的沈青然竟一点也不害怕。她还是那副木头样子,本来灵动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
多日相处,落叶玄真对沈青然有些了解。这姑娘没有女子该有的娇柔活泼,一日里沉默的时间居多。她不说话时很容易被人忽视,但若你认真观察,又会发现:忽视,其实正是她想要的。
而沈青然这时,正在琢磨如何去寻父母的事。她三岁被带回庙里,如今十四年过去,沧海桑田世道变迁,也不知当时的地方,变化否?未来的寻亲路,顺利否?其实吧,几年来寻与不寻,这生活倒都过得茫然。
沈青然叹息中忽抬头,落目处是对面认真审视着自己的青衣道士。微光中,他随时清俊柔情的眉目里,少了一抹平日的促狭,多了几分少有的认真,让人莫名有些不适应。
她侧过脸去,看着身边不远处的串串纱灯,看了一会儿依然能感觉到有视线在脸上停驻,沈青然皱眉,刚准备起身走两步,却听到温泉边扑通一声,她转头一看,本在池边闲晃的方文修此刻已经面朝温泉,扑了进去,落水之时水花四溅。
“鬼啊,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