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星球,太空船遥远的另一端尘土被掀的老高。尘土内的陆敬或下蹲、或匍匐、或翻滚、或跳跃、或将激光枪横扫乱石。这些都是为了阻止蛆虫的接近,为了逃命。
其实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打仗也好杀人也好逃命也好,只要是战斗,都是兴奋点的开始,都是幸福的源泉。但现在的陆敬却兴奋不起来,因为他也开始怀疑。
之前,陆敬已经多次向康维发出讯号希望得到太空船的具体位置,但康维却并没有回答。起先陆敬以为康维也在战斗,但当他接通了紧急讯号钮进行强行通话时,他听到对讲机那边根本没有声音。不!应该说是一种极安静的声音。
造成康维那里如此安静的可能只有两个:康维没事,或康维死了。
康维是不可能死的。康维这个陆战基地的佼佼者,在自己都还没倒下前,是绝不可能倒在这些虫子面前的。既然康维不会死,那就说明他没事。那么无论他是脱困了也好,是在太空船内也好,他都没有理由不理自己。这个不理自己的理由,陆敬想不通。所以他开始怀疑了。
他也开始想。他想起了康维以往的骄勇善战,想起了康维最近的迟钝;他想起了康维以往的灵活机动,想起了康维最近的一根筋执行任务;他想起了康维在放射性元素这个问题上与自己的各执一词;他想起了康维在执行任务时的所见所闻处处与自己保持同步;他想起了康维在蛆虫暴动前与自己的断绝联系;他甚至想起了康维坚持在这里呆足八十天的后果……
正在陆敬边胡思乱想边躲避蛆虫群的袭击,同时沿着自己之前嗜杀蛆虫的痕迹原路返回太空船时,康维的对讲机传讯来了 ——
“陆敬,陆敬。”
“快说!老子正忙着!”
“我们是几月几号出发的?”
“我没空和你聊天!啊!前面又来这么多!”
“你回答我!”
“老子没空!我先挂了!”
关掉对讲机后,陆敬越想越可疑,但他没有去深一步思考。现在的环境 —— 蛆虫群铺天盖地地跳起来、张着嘴、嘶喊着、欲求索命的情形,也不允许陆敬去多思考什么。
但是有一点陆敬决定了:既然康维在自己危机时刻还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那自己也就不必仁慈了。无论康维是哪里出了毛病,自己进了太空船的第一时间,必须立刻按回程钮。他不想再面对那么多恶心的虫子,不愿再去考虑什么战友。
更何况,战友似乎已经舍弃他了。
CFA计划第八十天,太空船周遭的蛆虫似乎已经放弃康维,他们开始慢慢潜回地下,好像是补充能量去了……
而康维在回到太空船的第二天,同时也是CFA计划的最后一天,终于从观测镜里看到了远处风尘仆仆的陆敬:他在无力地奔跑,他在边回头边扫射激光,他在一步一踉跄地、浑身衣衫褴褛地、笨拙地套着太空服奔跑着。
但现在的陆敬,对康维而言也已经不是战友了。他可能是敌人,可能是幻觉,也可能已经是具尸体。
关掉观测镜,康维取下笨重的氧气头盔,随时做好起飞的准备。
他任务完成了,完成的很漂亮。但他却还在犹豫是否要就此回程。
“嘀嘀嘀”对讲机讯号响了。
康维疲惫地犹豫了许久,最终接通了对话。扩音器中传来的是陆敬沉重且浓郁的大口喘气声 ——
“呼哧……康维!你在哪里?”
“康维?你在太空船里吗?”
“呼哧呼哧……康维?”
“康维?”
“呼哧……呼哧……康维,回话!”
“喂,陆敬,我……我在。我在太空船,你快进来!”
“呼……呼……好……好家伙……”
康维终于还是没忍住,他脑中呈现的是陆敬此刻的疲于奔命。无论陆敬是幻觉也好是敌人也好,他愿意赌一把,他愿意用自己的军人操守去挑战个星球的超能力法则!
“陆敬!顶住!兄弟我这就来救你!”
“哈……哈哈……可,可跑死我了……快……开门,老子我……回来了。”
康维咧嘴一笑,迅速将头盔重新套在头上,然后起身,开门,手握榴弹,冲了出去……
“咚……”
轻轻的一下声响自康维脚下传来。康维第一反应就是向前一跳,之后他回头一看……是口琴。自己的口琴掉在了地上。
康维蹲下身想去捡,突然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抓住了自己。康维回头一看,是蛆虫,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蛆虫!原来它们就是在等这一刻,等自己开门迎接陆敬的这一刻!
是它们的智慧已经高到了如此程度,还是因为陆敬这个傀儡作梗的作用?
“陆敬!你这个叛徒!啊!”
下半身吃痛,剧痛的双腿颤抖了一下就开始麻痹。只见几十只蛆虫紧紧咬着自己的左右下肢,同时它们的嘴部也在缓缓鼓动着,好像在向自己体内输送着什么液体。
不一会,康维下半身失去了一切知觉,他只能靠双手匍匐着向太空船内爬去。
“口琴!我的口琴……”
他看到了自己的口琴,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可接踵而至的却是一片漆黑加一股寒冷……他好像中了毒。他,像是要晕过去了。
但康维不是普通人,常年的部队训练造就了他一身真本领。就在他感觉自己要休克时,还是本能地巨吼一声,同时上颚用足力道咬向自己的下唇。
一时间疼痛伴着鲜血刺激着这位陆战队战士的脑神经,清醒也随之而至。
“不过是虫子而已!给我滚开!”
康维的肩,是铁一样的肩。康维的拳,是钢一样的拳。康维的巨吼,是虎吼山抖。康维的肌肉,是野禽猛兽。
钢铁般的肌肉奋力支撑起了康维的身体,巨钳般的右手抓起一只蛆虫就捏,用尽浑身的力量。他一直捏,一直使劲捏,直到手里的恶魔粉身碎骨为止。
蛆虫的身体被扭曲了,蛆虫的血射的老高。见蛆虫皮开肉溅后,康维把它用力扔了出去。然后接着怒吼……
虽然此时的康维只能支配自己的上半身,但这些蛆虫好像已经无法阻碍这位军人的愤怒。这一回合,军人的操守似乎战胜了另一个世界的超能力法则……
然而蛆虫不仅仅只有一只,恶魔不会如此轻易放弃作恶。康维的胜利,也只维持了一回合而已。当这个战士伸手去抓第二只恶魔时,意识已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身体。
就在康维倒地的不远处,陆敬一脚踢开飞扑而来的蛆虫。虽然这疲惫的一脚力道已经大打折扣,但介于军人的技巧,蛆虫还是被扫的横飞了出去。
陆敬看到了,从充满雾气的玻璃头盔内看到了太空船,以及倒在地上的康维。
“康维!康维!你……你怎么样……康维!……”
叫了几声,没有回答。康维死了?陆敬像是惋惜,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此时精神恍惚,体能也已近透支,但筋疲力尽的陆敬思维还是极清晰的。他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 蛆虫只屯守在太空船外,即使门开着,也不会朝里去。
也许,只是也许,太空舱是它们的弱点?
再也管不了那么多,陆敬纵身向前一跃,猛虎扑食般地将自己的身子射进了太空船内。他就地一滚后迅速回身,看着门外那些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的蛆虫群,安心了……
是太空船内氧气制造机的缘故吧?蛆虫惧怕氧气?
无论如何……得救了……
陆敬思考了许多时间,最终还是将康维这个“叛徒”拖进了太空船内。他也愿意相信,如果康维真是可疑的,不会在那时开门,更不会被蛆虫伤害。
然而就在陆敬打算带着康维打道回府时,康维忽然失去理智般发起狂来。他先是叫嚣着胡言乱语,然后是狠狠地攻击 ——
“不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滚开!死虫子!”
“陆敬!回太空船拿榴弹!我们砸光他们!”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老子跟你们拼了!”
“标本!我要你们的标本,给我交出来!”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老子就和你们说再见!”
“陆敬!陆敬!究竟你是傀儡,还是我是傀儡?唔……唔,呜……”
“啊啊啊!陆敬你个混蛋,你个叛徒,我杀了你!”
“是你引来的!是你引他们开门的!这些****的虫子一定是你的主人!”
“啊!头好痛好痛!”
“这是幻觉,这是幻觉。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我要冷静!冷静!”
“陆敬!陆敬!”
“陆敬!陆敬!”
康维梦呓着,使劲晃动着双手想摆脱梦境,而当他渐渐睁开眼时,看到了眼前的陆敬。忽然他猛地直起身,用双手紧紧箍住了陆敬的咽喉。
“唔……唔……”
太空船内,即使陆敬还戴着头盔,也还是被康维掐的满脸通红,痛苦的说不出话来。
“陆敬!我杀了你这个傀儡!”
陆敬知道要是再不说什么会被康维活活掐死,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唔……唔……康……是假的……”
“是假的?”康维忽然松开了双手,“是假的,是幻觉……”
见康维松手陆敬马上附和:“对……咳……是假的,都是幻觉。咳……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幻觉……那……现在其实是?这里其实是?你,我,其实是什么呢?”康维傻坐着语无伦次,迷茫地望向陆敬,在歇斯底里中征求着答案。体内,不知名的液体开始流窜。寒冷,越来越浓。
“这……这里是阿瑟星球。”情况紧急,陆敬只能跟着康维胡诌起来,哪怕只让康维冷静一点点也是好的,“这里是阿瑟星球啊,我是陆敬,我们一起来执行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收集标本。”
“哦!对了!”康维边答话边喘气,虽然呼出的气体已经没有先前的温度,不能再使他的玻璃头盔内附上雾气了。
为防止康维再次发难,陆敬一手保护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偷偷解下了康维腕上的手表:“我们的任务很艰巨,要在八十天里完成这个任务,时间十分紧迫。”
康维像是被触到了什么,“啊”了一声开始低头寻找起来:“我……我的手表呢?今天是第几天了?”
陆敬明知康维在说话,却看不到他头盔内产生的雾气。所以他怕极了 —— 他担心回程路上这个被蛆虫咬过的神经质会再发疯,更害怕康维其实已经没有呼吸,根本是个死人了。
所以陆敬一咬牙,将悄悄在背后动过手脚的手表竖在康维眼前晃动着:“CFA计划第三天……你看……”
“果然,还早着呢……”
“是啊,还早着呢……”
“那……我们出发吧?”
“好……出发。咱们还是分头行动!”
“嗯……咦,我的脚不听使唤了……”
“军人怎么能这么柔弱!我抬你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哦好的……可是陆敬,我……我好冷……”
“出去就好了,来,我帮你……一……二……三……走……”
“陆……敬……我……我冷……”
“编号31354!立正!”
“我……我冷……我立正不了了我……”
“……”
“陆敬,快……向总部报……告……我不行……了……”
“好!但即使你动不了了,也要漂亮地完成你能够完成的任务。好吗?”
“是……什么……任务?”
“在这里,撑到八十天之后,再走……”
“好……好……”
“……”
“好……好……八十天,再走……”
原来康维直到最后意识模糊时,满脑想着的,还是一根筋地执行,执行。
陆敬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拔掉了对讲机电源,猛然起身,并果断按下回程按钮的。他只记得当自己透过船舱观测镜,看着笨拙的康维重新被蛆虫群包围时,耳边那轰隆的响声。
响声一直盘踞在脑中,直到陆敬双腿重新踏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 东洲陆战基地。
“血压正常。”“血液正常。”“瞳孔正常。”“皮肤正常。”“脑电波正常。”
正常,正常,一切正常。
陆敬是英雄了。他带回了标本,他发现了放射性物质,他发现了蛆虫的弱点,他呆足了八十天。虽然他只是一个人回来,但没有关系,他是英雄了。那歌谣中所唱的英雄,被他替代了。
多年后的多年后,那段歌谣只有陆敬记得是怎么唱的了 ——
康维的肩,是铁一样的肩。
康维的拳,是钢一样的拳。
康维的巨吼,是虎吼山抖。
康维的肌肉,是野禽猛兽。
康维的血,是胜利契约。
康维的战略,是撒下热血。
康维的信念,是军人之巅。
康维为的,不是军衔。
康维的笑,是胜利之嚣。
康维的哭,为战友尸骨。
康维的欢,是琴口之端。
康维的泪,换来钦佩……
歌谣唱到最末,陆敬将最后一句轻轻再唱了一次。歌词不同了。
呵呵,当然不同了。他唱的是 ——
康维的泪,于阿瑟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