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班的时候,沐染再一次接到了家里那边的电话。
时隔将近一个月,除了沐染每个星期定期打电话到家里问候之外,母亲很少跟她通话,除非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而这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来电话,掏出手机的沐染直勾勾盯着那屏幕看着,看得都快要红了眼。
“你怎么啦?手机响半天了!不是找你的?”旁边一起加班的同事指了指她的手机,疑惑问道。
月末清仓,整个部门的同事都差不多下班走了,沐染因为是新来的所以不想那么早就走,也不想那么早就回李饶家跟她们全家一起吃晚饭,她一般都是自己提前解决然后八九点回家,这样寄宿在别人家也能给人家减少点麻烦。
沐染红着眼,轻声说:“是找我的。我马上接!”
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微微发冷的外面去,沐染接起来,轻声道:“喂?”
母亲那边“哎”了一声,不见她的样子也能想象得到母亲脸上微微浮起愁容的模样,病态中散发出一种叫她无法抗拒的愁怨感。
母亲缓声道:“沐染啊,我最近想要去南京看朔朔一趟,有点不放心,可你知道,我手上没什么钱,你以往每次都把钱打到我医疗卡上,这样我除了看病吃药之外里面的钱动不了几分,你手里如果有闲钱的话,给我打些过来,我要去一趟……”
沐染倚在微冷的窗边,闻言柔白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些,小手微颤地将手机换了一边,哑声轻柔问她:“您现在要去南京看沐朔做什么……”
“我……”母亲嗓音一滞,犹豫了半刻,顿住了原来要说的话才道,“那是我儿子,我跑去看看怎么了……”
“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沐染解释完顿了顿,强忍住了心头强烈情绪的汹涌撞击,嗓音愈发放得轻柔,“可是妈,我们不是说好了过年去南京看他的吗?年末的机票那么贵,我都答应您订了我们一起飞到南京去陪他过年,帮他跑连队转正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在她全部的能力范围内,甚至超出她能力的范围内,她什么都做了。
只是她没有讲而已,那些需要跪着乞讨才能完成的事,她没有讲而已。
“那又跟我过年去看他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去看了,回来,过几个月再去看,是怎么了?”母亲心里像是藏着什么事,极力瞒着,百般辩解要不到钱,气得更加愁容满布心慌气虚,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你这做姐姐的是不想给,是吧?以前好多次我都听出来了,你在外面翅膀硬了就不想管他也不想管我了,是吧?”
沐染觉得心头狠狠一热,酸楚到不知今夕何夕,哑声问:“妈我哪里有那个意思……”
“你是逼我说出这样的话是吧?沐染,妈当初改嫁为什么还带着你,丢了你嫁个什么样的找不着?还供着你上学,一直上到大学,哪家的女儿有这样好的待遇?我为的就是你以后你能先出来工作挣几个钱,供着养着你弟弟!现在你可好,良心坏到这种地步,你弟弟不管,亲妈也不管了是吗?那你给我打药钱做什么?病死我了没人逼你岂不更好?”
沐染喉咙口受阻,热热的一片堵塞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母亲从来不是泼辣的人,做什么也都好声好气地商量,却从来都是没为她的未来想过半点,说过半句话,沐染在听到母亲道出那一句她此生活着的使命时,心里疼得有些没了知觉,手指轻轻地伏在冰冷的玻璃上,忘记了动。
每一次,到纠缠无果的时候,就开始这样撕破脸般的打压,用负罪感愧疚感,让她妥协。
沐染觉得,日子好像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所以是要多少呢?妈,您要多少?”深深埋着的小小头颅抬起来,无比烫热的眼眶刺痛着,沐染水眸泛着晶莹的光芒凝视着前方,小脸惨白,无色的唇瓣张开轻声说,“安全吗?要不要陪您一起去?”
母亲在另一侧也气得浑身哆嗦,等平静下来,掩饰好自己的情绪,顿了顿说,“也不用太多,我来回一趟最多一个星期,一万吧。”
小手指甲紧紧地掐入了钢铁窗棱之中,轻吸一口发疼的空气,沐染定定地想了想,哑声问:“需要那么些吗?来回的车票,加上吃食,住宿……”
“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就只过去瞅瞅他就行了?沐染你知道当兵的都几年几年不回家的,每天辛苦训练站岗,青春期正长身体的时候,难道要让我这个当妈的什么都不带,让你弟弟青春期就从缺营养开始?”
沐染觉得头都微微眩晕起来,凝视着窗外,有些气若游丝,虚软轻柔的嗓音想要再商量一下:“他们部队,其实每个月都有补助……这个您知道的,加上我每个月打过去一千的生活费,够了的……前不久我刚刚把手机寄过去给他,我最近……工作有些变动,还没有很适应……”
她在Y市的事情,她从来都不说的。
还有沐朔其实在一年训练期结束的时候就没有再培训过了,这一年的时间都在南京各地中学带军训,其实早就,没有人训他了的。
母亲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冷笑,哑声说:“行,这一年花了你不少,我就降降,谁叫我现在还吃着你的药没权利没本事管你,八千吧你心疼钱就不用去了,我自己去,也就要你半个月工资。”
半个月?
沐染美丽惨白的小脸绽出一抹苦涩的浅笑,指甲掐的越来越痛,摇摇头做着最后一句的辩解:“妈,我的工资真没有那么多……”
只是说这一切,总是没用。
母亲急了。
一辈子好脾气的人,跟自己的亲生女儿犟在这里了,半躺在病床上终于爆发,脸红脖子粗地道:“你这是骗谁!沐染,你当我不知道你工作清闲,空闲时间多,随手挣了不知道多少!都听你隔壁王阿姨的话自己存起来藏起来不给我知道!你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前些年跟你要你还给,现在小气成这样,自私到要命!!你倒是跟我说说!谁教你的这些伎俩!谁供你上的设计学院!!!”
骂声还在继续。
沐染轻轻伏在窗边,看到整个Y市的乌云却都仿佛在窗外聚积了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她一字不漏地听着那些砸在心口上坑坑洼洼的毒辣的话,消化着,好像是在回顾自己长大的这些年,就是泡在这些事情里长大的,所有的感觉都是苦的,涩的,痛的,闷的,看不到希望的。
反反复复。苦中作乐的。
每一次在Y市的大学取得好的成绩,每一次拿到兼职的工钱,每一次休息日的时候看到一次街上的小丑表演……那些细碎到说不出来的快乐,总是一闪而过地淹没在整个生命脉络的痛楚洪流里。
每一分细碎的快乐,都不能与那一年,她遇到楚君逸相比。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她生命里撕破乌云刺进来的光。
沐染曾以为他会是她全部的出口与未来。
像鲤鱼跃龙门一样,跃上他的高度,从此就能逃离这些世界最深处的黑暗沼泽。
可是刚刚分别的时候,沐染拉着他的手,眼睛红肿地轻声说:“……你再让我想一想。”
沐染不是小女孩了,再不会那么天真地相信着两个人相爱就一定能在一起,所以哪怕他那么坚定,她却依旧不敢。
楚君逸当时的表情,如遭重创!!震惊而苍白的神情怔了好几秒,无力得攥紧着她的手,死都不肯松开放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