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人潮攒动。
古城街道上的尘埃铺落在各处角落,有时被风携起,在空中悬浮萦绕,飘飘然然,许久不落。有时马车驰过,激起那些满地的细小,扑了人一身。我静静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类中央,手里紧握黎着此时黯淡无光的通灵石,淡然的看着这一千年来面目全非的富饶土地。
小孩子央求着他们的娘亲去买糖葫芦,店家为了招揽客人与同行起的冲突,少女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去约见她们朝思暮念的情郎。。这些记忆里的一切都换了另一拨人来扮演,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
茫茫人海,我到底何时才能找到万妖简。
“姐姐姐姐,买束花吧。”清音入耳,打破了我虚无缥缈的惆怅,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鹿,这声音里是数也数不尽的怯懦。我低垂下眼睑,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姑娘正轻轻地拉扯着我的裙摆,女孩不过到我腰间的高度,瘦弱的可怜。狂风蹂躏着凌乱不堪的海藻般泛着黄的发丝,遮挡在额前,但还能隐约看出额上乌青色的瘀伤。
她带着祈求的目光望着我,到底是怎样的遭遇让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女孩伤成这样,我看怔了,这个孩子,安静的让人心疼。
“好啊,你的花姐姐全要了。”我尽量把声音放的温柔,生怕惊了她。手缓缓伸到身后,淡绿的光萦绕在掌心,一块银锭赫然出现。细微处闪着明晃晃的亮。
女孩看我递给她这么大一个银锭,眼睛微微睁大,但那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依然是暗淡的眼神。她将眼睑半垂下来,分明是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儿,却仍显得很清秀。
“这些花不值这么多银子的,我。。没有那么多钱找给你。”
“不用找给姐姐,姐姐啊,最讨厌这些银子了,恨不得早些把它们都花出去才好。”看着这女孩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却还是勾起唇角,轻声安慰着她。
“真的吗?”她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几转,最后满怀希翼的看向我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姐姐不会骗人的。”我向她坚定的说着,同时蹲了下来,才看清她脸上的伤到底有多严重。淤血尚未散开,在额上肿成了一个大包,她显然未在伤口处洒下任何药物,竟有发炎之势,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留疤了。我抬起手,正欲接近女孩的伤口,她却把头一偏。
看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的碰触,我苦笑;“别怕,姐姐是要帮你治伤,不然留下疤可就不漂亮了啊。”
她微合杏眼,思量了片刻,再看时眼里却多了一丝微不可见的信任。
再一次,我将手轻轻覆道女孩的额前,见她没有抗拒,心里竟或多或少有些欣喜。随着光芒一点点的渗入,她额上的淤青也越来越淡,片刻,方才扎眼的乌青已没了丝毫痕迹。说真的,我最近好像越来越爱管别人的闲事了,救骨子墨,救顾安,现如今竟然又帮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我心里想着,倒也觉得可笑,但不知为何,多管闲事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痛快。
“好啦,这才漂亮呢。”
“姐姐,你会法术吗?”
“嘘,这是秘密,只有咱们两个知道的秘密。”我伸起食指,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显然是被人殴打所得,可人类又怎会如此狠心。看着她额上那片全然没了伤痕的皮肤,我叹声浅浅;“你额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她开口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也会如此不通情理,她只是卖花,不想要直接走了便成,为何又要欺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着实可气。
女孩一言不发,眼泪一圈一圈盈在眼眶中打转,人群中只见她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脏兮兮的脸被阳光一迫,更觉凄怜。我知道她不想再说下去,没有人会愿意再提起已经努力深埋的伤疤,妖尚如此,何况一个人类的小孩子。
我不想揭开她的伤疤,未等她说完便轻声开口;“没事的,没必要跟那些人计较,如果再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教训他们。”还是做一只妖好,有时人类的心狠手辣连我们都望而不及,亏得他们还自诩正派,到处宣告妖的冷血无情,真是可笑。只是可怜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年纪还小就要受别人的欺凌。
正当我细数人类的种种不好之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叫住了眼前的女孩,想来便是她的娘亲了,粗布麻衣,看样子生活过的也是窘迫。但我心里对这女人却并未有分毫怜惜之意,纵然再贫困,让这么小的孩子顶着日头出来卖花,还弄了一身伤,怎么说也是她这做娘亲的过错。
那女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眼我,轻启唇畔对着我说道;“姐姐,娘亲来找我,我得走了,谢谢你买了我的花又帮我治伤,我会保守我们的秘密的。”话音未落,她缓缓地转身奔向她娘亲,瘦弱的身躯仿佛要湮没于人群中。
像是尘埃。
女孩把我变幻出来的银锭子递给她娘亲,隐约看到女人的脸上笑意盈盈,又说了些什么,只是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临走时女孩子回了下头,深深望我,然后被她娘亲拉离了我的视线。
我泄气的垂下了头颅,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很完整的梦,她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消失在现实里。人们不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静静地站在这里,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像她一样渺小的存在,又怎能都被人记住。
手中的通灵石还是黯淡无光,但仍是澄澈透明,夹杂着我心里种种的复杂情绪。
怔怔出神之际,背后隐约有类似风吹衣衫的沙沙声,可为何我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来人的靠近,这只能说明一点,那人法术在我之上。我并没有急着转过身去,只是压低了声音。
“谁。”
良久,他并未答话,还是那阵风吹衣物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不得不说,我小青没耐性在妖界也是出了名的,管他是人是神,谁还怕了不成。我带着不耐烦的气劲转过身去,心脏却不由得一阵颤栗,那是看着血液一点点凝固的无能为力。我的心平静了一千年,这痛楚在一千年的流逝中消磨了许多,我也足足用了一千年,才压制住那股滔天的恨意。但他为什么还要出现,我是真的没想到,此生还会再见到他。
原来,我从来都是胆小的,从来未曾坚强过。
那人身着一袭金色袈裟,手握佛法杖,面无表情。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冷峻异常。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他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单这眼神,根本不会让人想到他到底有多么绝情。不,应该说,他没有情。
时光倒转回一千年前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他同样面无表情,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压在雷峰塔之下。那天我哭了,我放下一向最看重的尊严,我向他求饶,我求他放过姐姐,或者把我也关入雷峰塔,起码有什么苦我同姐姐一起受。但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到我的乞求,依旧面无表情,不为所动。这是恨吗?怕久了,入了骨,变成恨。
“和尚,我求你,杀了我。”
或许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恨上了一个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将以身体作为牢笼,永生永世地囚禁着仇恨。
再后来,我也忘了。
我只记得,他说他答应过姐姐不伤我,他说他放我自由,他说此生我们再也不复相见。。可现在算什么,他崇尚的佛不是最讲究信用了吗,他食言了。难道直到现在,他依然可以像当初一样,堂而皇之的看着我痛不欲生的样子,然后淡淡告诉我,当初他许下不复相见的承诺,不过是随口一提,其实我们都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而我,多疯狂的信徒。
我的手下意识的捂住胸口,那里很疼,昔日与姐姐的点滴涌上了心头,我不想哭,不想再一次在我最恨的人面前哭。
他冷声道;“你变了,蛇妖。”明明与我距离几丈远,可是声音仍然清楚,我竟忘了,他是修佛之人,自然不会老。
我向后踉跄了几步,顿了顿,怔然望着他比常人都要好看的琥珀色的眼,凝视了许久,浅笑;“我变了?和尚,你以为我是怎样的,当初那个水漫金山的祸端,还是你眼里从始至终都是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妖?”
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一贯的沉默。
法海,你可知我有多恨你。为什么你明明看着我的眼睛,我却感觉你像是看一件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木偶,在你眼里,妖,究竟是什么?
“都过去一千年了,没想到你还是执念如此之深,你姐姐的事是她咎由自取爱上人类,怨不得任何人,你也该放下了。”他的眼含着悲天伶人的高傲,和居高临下的超然,他好像从始至终都是如此的超然度外,当初我还以为他起码会看在姐姐与许仙真情一场的份上饶了她,是我想错了。
那和尚,他根本就无情。
我用一种几近茫然到慌乱的眼光凝视着这个无论岁月再如何荏苒都这样貌岸然的和尚,笑得怨毒;“放下,你竟然让我放下,和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活在这世上就只是为了与姐姐重逢,不过是爱上一个凡人,她有什么错,你这样对她。”
喉咙处一股腥甜涌动,我运气丹田,努力压制,却怎样都奈何不了血液涌上的冲劲,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已经没了丝毫血色。那和尚仿佛看出了我的反常,正想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却喝住了他;“别过来!”
说完便有一阵排山倒海般汹涌的血液涌了上来,我压制不了,无可奈何,只得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抬眼再看他时,他的神色已有了细微的变化,眉头轻皱,至少,不再是面无表情。
“你真的很恨我。”他停住了脚步,淡淡瞥我,但这语气好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无瓜葛的事,听不出任何波澜。“蛇妖,我告诉过你,离人类远一点,我虽答应了白素贞不杀你,可你若再次荼毒生灵,我必不饶你。”
我听不下去他自以为是的说辞,再这样下去我怕我真的会控制不了自己,体内搅得狂痛,我咬了咬牙,冷眼看他。“别再让我看到你,我会杀了你,就算拼上这条命。”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僵持下去,我的气息紊乱,呼吸急促,连声音都抑制不住的颤抖。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所以,直到转身离开,我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也许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不想被另一个人那样深的恨着,包括法海。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明明是艳阳的天气,身上却冰冷的可怕,唇色也苍白得很。过往的人类十有八九都会驻足,然后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害怕。我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怕,唇角沾红,面无血色,我一向最看重自己的模样,但现在却无心理睬。
因为恨太深,所以每每控制不了的时候,体内就仿佛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痛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软纱帐内,影影绰绰,药香盈室,却也隐不住满屋子若有若无的病气。忽而一阵清风入室,晃晃悠悠撩起那床前纱帐,晦明变幻间,便似有仙子乘风袅袅而来,俯身在枕畔低语。“小青,小青。。”
“姐姐是你吗?”一望无际的黑暗,我看不到一丝光亮,只听得一阵熟悉的声音,飘飘然然。我极目四望,想找到声音的源头,可入目的就只有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我拼命的向前跑着,我想跑出这让人压抑的黑暗,就在此时,又是那道春风般和煦的女声。
“小青,别再为姐姐找万妖简了,你最终只会伤害自己,一切都是姐姐的错,姐姐不想你执着于恨。”
“姐姐你放心,小青的命是你给的,所以就算没了这条命,我也要救你出去!”我冲着黑暗大喊,却再没有任何回答,良久,只听女子沉沉的叹息声,哀转久绝。叹声刚落,不远处便出现了一道亮光,难得的小片光亮,在黑暗中更显耀眼。
“别走,我求你,别走。。”
缓缓地睁开眼,却感觉眼角湿湿的,两行清泪缓缓滑下,泪湿双颊,花了妆容,蛇妖的眼泪很凉,刺骨的凉。
“丫头,抓着我的手那么久,现在醒了还不放开,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熟悉的声音,是骨子墨,这让人哭笑不得的说辞一听就是出自他。我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睛,却好巧不巧地对上了那人一双熟悉的眼眸,深邃的如同夜晚危机四伏波澜壮阔的大海,被刚刚升起的阳光照射出阴柔魅惑的光圈。
我垂眼一看,果真是紧紧的拽着他的手,正想抽出,他却握得更紧了一分,他的掌心是温热的,和我的天差地别。几天不见,这臭小子还是一样地轻浮,要不是我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早就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我瞪了他一眼,才看到骨子墨邪气地笑着,本是好看的一张脸,却偏让我一阵不由控制的颤栗。
“你可是昏迷不醒了三天三夜啊,说真的,你怎么会在大街上突然昏倒,还吐了血,要不是我看到你把你带了回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呢。”他看我要坐起来,帮着我倚在了床榻上。
我轻合上眼,思绪陡然变得杂乱,与法海的一面就像一场噩梦,如果不是现在心里隐隐的痛,我还真的以为他从未来过。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出现。
张了张口,那些话却好像哽在了嗓子里,一时之间竟发不了声,可能是昏迷太久的缘故。他自是最懂我的,起身往茶杯里添了添,端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