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彪最大的软肋是年过不惑,却依然没有混个一官半职。晋彪不是不想当官,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因为他的时间与精力全部耗在了写作上。他从来都认为自己的写作水平是第一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将来。晋彪以前所在单位的同事了解他,一方面佩服他对写作的执着,一方面也觉得这个人有些自大,犹如一只长期坐在井底的青蛙,以为天只有几平方米那么大。鸟儿飞来告诉它天其实无边无际,无限广阔,它却认为那是扯淡。因此,晋彪便始终只能停留在写一些过得去、有看头的文章,却至今没有成为大师。既然他的心思没有花在官场上,那么官场自然也就没有垂青于他。直到40岁过了之后,晋彪才突然意识到: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连个副主任也不是,这在业内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熟悉晋彪的、与他相好的人,会觉得他是一个正直廉洁的人,不屑于官场的那一套;那些不了解晋彪的人,则会认为他是不是能力上不济,或者人品上有问题,否则为什么与他同龄的人不是局长就是处长,而他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官衔的平民呢?
赖天厚正是抓住了晋彪的这两点,对他进行了攻击。针对晋彪对写作水平自信心过满这一点,赖天厚每次都要将晋彪的稿件从鸡蛋里挑骨头,然后用放大镜放大给编辑部全体人员看。赖天厚帮晋彪改的稿子,很多都是将其结构完全打乱之后重新组织的。尽管原意没有多大改变,但对晋彪的自信心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偶尔,晋彪也会提出不同的意见,但赖天厚会说:“你那种结构太老套了。文本的形式应该灵活多变,不能拘泥于某一种模式。”要不挑出晋彪稿件中的错别字来,假装语重心长地说:“老晋啊,年轻编辑出这样的问题我可以理解,你这个老编辑怎么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呢?”赖天厚就这样一点点消磨着晋彪的士气,直到他变得服服贴贴为止。
晋彪想谋求官职的想法,更是成为赖天厚掌控他的最有力的武器。想当官吧,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事;想当官吧,那就得对赖总编客气客气再客气,见面要称“总编”,而不是直呼其名。
在俯首贴耳一年之后,晋彪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副主任的职位。不过,晋彪此前的锐气几乎已被赖天厚挫尽。一只原本凶猛的老虎,变成了一只见了老鼠都害怕的病猫。
这一次,该怎么整治尤琴——这个自命清高的女子呢?要不这样,借杂志在省外开拓市场的契机,将她派遣至省外记者站,而且除了基本工资奖金之外,不给她提供任何保障。记者站不仅要负责采编,还得抓广告与发行。一句话,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小丫头,跟我唱反调,看我怎么收拾你,哼!”赖天厚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一声狞笑。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赖天厚的思绪被人打断,不耐烦地喊了一句:“谁呀?”
“是我,李向泽!”门外回答干脆而响亮。
“进来。”赖天厚不紧不慢地说。
李向泽进了办公室,与他同时来的,还有美女孙素琴。
“坐吧。”赖天厚懒洋洋地说,仿佛并不知道他们回来的目的。
“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赖总编,这位是我们在大漠的作者孙素琴,没有她的协助,我是无法完成这次采访的。”李向泽说。
然后,李向泽将第二次采访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给他讲述起来。赖天厚靠在老板椅上,微闭着双眼,不一会儿竟响了轻微的鼾声。
孙素琴大感意外,她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李向泽,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这就是你们老总么?他就这是这样对待汇报工作的下属么?”
李向泽心里也隐隐不安。虽然他知道赖天厚有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的习惯,但这一次的选题份量重,而且是他亲自安排的,他怎么能够给予漠不关心的态度?
“赖总!”李向泽停顿一下,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嗯,我没睡着呢。你继续说下去。”赖天厚眼皮都没抬,示意李向泽接着讲。
20分钟后,李向泽把情况介绍完毕。赖天厚这才睁开眼睛。
“你们赶紧去写。给你们三天时间,要交成品给我。”赖天厚命令。
“那她呢?”李向泽指指孙素琴,“她怎么安排?总不能让她露宿街头吧?她可是为了我们杂志社,才被迫离开大漠市的。”
“哦。要不让她在尤琴那儿先住下来再说。我上次听说尤琴隔壁的同事搬走了,那间房子还空着的。”赖天厚说,“尤琴,你过来一下!”
尤琴走了进来。赖天厚笑着说:“怕你寂寞,给你介绍一个室友。这是我们的作者孙素琴,这几天就在你那儿住。”
尤琴脸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向泽你先去写稿,我和孙素琴聊一聊。”尤琴出去后,赖天厚对李向泽说。
李向泽心想,毕竟是初次见面嘛,相互之间熟悉一下是必要的。如果能够将她留在杂志社,那就最好了。想到这里,李向泽精神抖擞,仿佛孙素琴已经留在了他的身边。
打开桌上的台式PC机,李向泽开始了他的构思。他将自己在大漠的所有采访情况,在大脑里全部回放了一遍。从老汪被李忠实骗退,到皮笑天与弟弟的家庭恩怨;从古钢被掏空,到牛星股份与银行剪不断、理还乱的债务关系;从耿直率性的会计师张如江,到离奇自尽的副总裁刘倩;从潘虎全那张被络腮胡子包裹着的捉摸不透的脸,到白衣男子那沙哑的、充满杀气的嗓音……那个名震西北的牛星集团,那个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明星企业,其实内部已经问题重重,大厦已经摇摇欲坠。可就是这样的企业,却占据着大量的社会资源;就是这样的公司的老板,仍然能够以民营企业家自居,坐在政协委员的席位上,出入政府要员的官邸中。不揭开蒙在皮顺东脸上的神秘面纱,不捅破隐藏在牛星集团里的重重黑幕,又如何对得起财经记者这一称呼?又如何让媒体作为耳目喉舌的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
“《牛星黑幕》。对,就取这个标题。简洁,明了。内涵丰富,囊括力强,杀伤力大。”当确定这一个题目之后,李向泽的灵感一下子被激发出来。
他开始快速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下班之前,《牛星黑幕》约完成了三分之一。李向泽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伸腰,将脖子按了按。这是习惯动作了。从事文字工作的人,由于长时间呆在电脑旁爬格子,容易得肩周炎、颈椎痛等疾病,李向泽以前没有经验,所以稍不小心就得上了。后来,李向泽懂得了预防与自我治疗,这样的病就很少来困扰他了。
孙素琴一脸疲惫地从赖天厚办公室走了出来。李向泽这下想起,赖天厚与孙素琴的谈话差不多进行了一整天!
“我们出去吃饭吧。”孙素琴低声对李向泽说。
“好的。”李向泽将文稿保存好,立即关了电脑,与孙素琴并肩走出办公楼。
在报业集团附近的小餐馆里,孙素琴幽幽地说:“感觉不太好。”
“具体是指什么?”李向泽问。
“对赖总的感觉不太好。先说说今天吧。他将他工作上的辉煌业绩向我兜售了一番,此后又大谈特谈对媒体的看法。他说他现在实际上是《千钧日报》社的副总,而不仅仅是《主流群》杂志社的总编。说实话,我初来乍到,而且也不是杂志社的员工,要听这些干什么?可他不管我的感受,只是一个劲儿地谈,语速又慢,声音也不大。本来经过两天的旅途,我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哪里还经得他这样的‘催眠’?有好几次,我都困得想合上眼了,可他突然一声‘你抬起脑袋看着我’,又把我惊醒过来。你们总编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啊?不瞒你说,我觉得他的控制欲太强太强。如果不是给你面子,我早就抬脚离开了。”
孙素琴一口气将心中的不快吐了出来,这才稍微觉得舒服一些。
李心泽何尝不知道赖天厚的这些特点。他进杂志社之初,也经常被赖天厚找着谈话。不过一般都是晚上谈,而且一谈就是四五个钟头,有时候甚至谈到次日天明。谈话内容无外乎这样一些:赖天厚在媒体这一行是专家,是有真才实学的;赖天厚正直而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杂志社是赖天厚在当家,只要好好地干,迟早是要担重任的。李向泽起初也是极不适应,慢慢地就觉得无所谓了。他想,也许这只是一个性格的问题吧?谁没有缺点呢?喜欢吹牛、摆谱的缺点很多人都有,凭什么赖天厚就不能有?况且这些缺点并非见不得阳光。
不过,今天孙素琴与赖天厚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被他拉着“上课”,倒真是李向泽没有想到的。这个赖总,他究竟是怎么啦?
三天之后,李向泽与孙素琴合作的稿件《牛星黑幕》终于完成初稿。全篇字数洋洋洒洒三万余字,分为三大部分八个章节。三大部分分别是“实业做局”、“并购谎言”、“资本黑洞”;八个章节分别是“九个公司与一个集团”、“疲惫的扩张”、“重组之后的残局”、“会计师喊冤”、“银行家诉苦”、“神秘的海外账户”、“美女副总裁离奇自杀”、“走向没落的牛星”。
当李向泽与孙素琴将稿件送至赖天厚手中时,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嘉奖,赖天厚以非常平淡的口吻对他们二人说:
“辛苦了!安排你们二人休假两周。3000元之内的差旅费给予报销,超支部分自理。”
李向泽欣喜不已,“啪”地给赖天厚行了一个军礼,这是他在军训的时候学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你还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呢?凭什么我就愿意和你结伴同游?”从杂志社出来之后,孙素琴略带不满地说。
李向泽一下子竟然回答不上来,只是望着孙素琴嘿嘿傻笑。
“你笑什么?说呀!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来,我宁愿回大漠去。”
李向泽这才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递到孙素琴手上:“你看吧。看完就明白了。”
“我才不在这个时候看呢?”孙素琴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当然知道信里可能会写些什么内容了。尽管她率真洒脱,但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孩儿,当着心爱的人看他写的情书,她还做不到。
“那你就在火车上看吧。对了,3000元哪够我们玩两周的?这赖天厚也真抠门!”李向泽这才想起经费的问题来,刚才高兴得都忘了。
“我们就在附近玩吧?江西的庐山我一直想去,前年还从那里路过了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我们到那儿去吧。”孙素琴恢复了常态。
“好的。”李向泽说。只要是素琴想去的地方,他都会答应。他虽然没有钱,但在国内某个地方玩几天的经济能力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