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我从宁夏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盐池二中任教。那时,我不满二十岁。开学前的一天晚上,我和一名同事,去拜访当时二中的校长。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盐池二中的校园。我几乎无法想象一所县立中学,会是那样一副破败的模样:校园里坑坑洼洼,裸露着黄土;几棵老榆树在夜色中忧郁地站着;一排排砖瓦房教室,灰头土脸般静默着;办公室窗户上偶或有橘黄色的光线映照出来,有些无精打采,用朱自清先生的话说,如瞌睡人的眼;也许是暑期吧,看不见乱纷纷的脚印,墙角里、球场边有野草在寂寞地疯长……这情景,有些萧疏,有些荒凉,有些疲惫,有些暗淡,我灼热的心难道就要安放在这里?我感到梦想的遥远,现实的冰凉。站在黑夜的校园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乡镇中学的生活是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更要命的是,我们那时都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但这个小镇上,有工作的好姑娘实在太少,几乎是清一色的和尚世界。大家众星捧月般哄围着学校里仅有的几个姑娘。但严酷生活的教育,使姑娘们大都变得十分现实。她们深深明白:一个乡村教师是很难有什么出息的。论收入,当时,每月也就一百来块钱;论前途,那时的政策是禁止教师改行从政或从事别的收入较高的职业的。所以,她们更希望找个在党政机关或者在银行工作的伴侣,改变自己的处境,从而看见生活好起来的曙光。
这让我们这些光棍小伙子很痛苦、很自卑、很无奈。
空气愈是稀薄,愈是渴望呼吸,但这事实在艰难极了,许多努力都化为泡影。光棍小伙子的队伍在不断壮大,而好姑娘的群体却越来越小,她们大都有了如意郎君,远走高飞了。但人的心理需要抚慰,需要一种微妙的平衡。于是我们就聚在宿舍里喝酒,谈女人,成千上万遍地听邓丽君的歌……我学会喝酒,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晚饭后,学生上了自习,明天的课也备好了,剩余精力无处释放,就开始喝酒。生活除了上课,就剩下喝酒。一袋蚕豆,一袋花生,就是下酒菜。几块钱一瓶的银川白酒,一次能喝上一瓶多。
生活的前景,就如这座小镇,总是一副灰暗的色调。
我感到十分郁闷、无聊,时常睡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痛苦地思考着如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样,有一天,我就想到了写作。我想在报刊上发表我写出来的文章,这些文章显示着我的才华和灵气,让某位爱才的领导看见了,一纸调令把我调到某个大机关,去给一位领导当个秘书什么的,……当我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生活好像也就真的在我面前露出了玫瑰色的倩影,于是,精神也随之亢奋、振作。有一天,当一瓶银川白豁然进入腹中的时候,我的第一篇文章就问世了。
这篇散文,题名《小屋》,我将它寄给了当时《宁夏日报》文艺部的编辑王庆先生。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和几个哥们在采油三厂的一个小饭馆里狂嚼大饮。一位同事告诉我,当天的《宁夏日报》有一篇文章,作者和我的名字一样,他问是否是我的大作。我乍听,扔下酒杯和饭碗,甚至连衬衣的扣子都没来得及系好,就骑上一辆破自行车,飞驰着来到学校。找到了管阅览室的老李,抓了她一块衣襟,拉了就走。老李望着我这副破落的样子,嘿嘿地笑着,但还是开了门,帮我找到了当天的《宁夏日报》。(她后来对人说,张老师好像有病。)
我翻到了《宁夏日报》第三版,“小屋”两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有我的名字“张志远”……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我顿时觉得天地都十分洁净,空气也十分清爽,就连校园里的几棵老榆树也都扬眉吐气似的在向我微笑,灰蒙蒙的天空终于透出了一丝明媚、一丝光亮……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单身宿舍里,又喝了许多酒。我在心里把过去的辛酸和愤懑收集起来,像枯枝败叶一样,将它点燃了。这是埋葬,也是留恋;这是告别,也是开始……
又过了一周,宁夏人民广播电台寄来一封信,告诉我,他们要在某周星期四的下午三时,配乐播出这篇散文,并嘱我届时收听。
那时候,我经人介绍正和采油三厂的一位女工“谈恋爱”。我将这个好消息首先告诉了她,我希望她能抽空收听我的文章,并从心底升起对我的景仰和崇拜。她愉快地答应了,并允许我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以示祝贺。但几天后见面时,当我问起她听后的感受时,她竟一脸茫然,原来她早已忘了这件事。她或许更关心我的收入、房子,她希望我能转入仕途发展。文学在这里是水,而她所在的是油田,水和油是无法融会贯通的。水只能解渴,而油却能换来大把的钞票。后来,我们就分手了,她去了陕西,我却调到了县城。也许终生也无法走出这座小县城了。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和文学一直有些若即若离。当生活顺畅得意的时候,我似乎忘却了文学;而当生活痛苦失意的时候,文学就走近我,伴我孤独,慰我寂寞,让我重新捡回活下去的勇气。
细细想来,写作这个职业,或者说,被称作“作家”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我崇拜的作家汪曾祺先生说,一是出售感情,二是提出对省活的看法。我一直信守汪先生给写作者制订的这个“岗位职责”。我的作品大都饱含感情,写了人生的缺憾、痛苦、无奈、琐碎和悲哀,但也写了人生的温情、温暖,甚至是理想、梦想。我在宁夏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一位老师告诉我:好的文学都有梦,都描写梦想。此是真言。许多年来,我都在心里惦记着这句朴素而深刻的话。
从《小屋》发表那天开始,我就跻身于文学这条小道,断断续续、歪歪斜斜地走到了今天。
我走得很不好,甚至很差。但在物欲横流、温情匮乏的今天,我的心里永远都对文学怀着圣洁而美好的感情!
此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