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漠地在冬夜走着长途,一切物象都突现着棱角。一面感受到暗夜的威逼,一面又分明地倾听到心灵上隐约漾起的回音了——这就是我读《故乡》的总体印象。
我深感《故乡》的情绪是作者感喟人生、鞭挞人生的总体苦闷。倘若单一地认为其主旨是对旧中国农村败落的揭露,是崇尚理想的感奋,那似乎有些轻视鲁迅与他的深不可测的思想大海了!
小说开头写出回故乡是为了离故乡的双重悲凉,让心境与环境交叠一体。继之写屋之老草之衰,情景之单调……这是用内心之悲来发现外界之悲——是作者历经人生羁绊而积蓄的内心抑郁的外射!主体是杨二嫂、闰土的出场,作者写这些病态人生魔圈中徘徊挣扎的寄生蜉蝣,自然是同情,自然是对农村腐败的忧愤,但其潜在的信息内容当是反映活鲜鲜的人逐渐变为木偶、化为腐草的人生历程。这委实不能看作是对狭义的“旧社会”概念所作的简浅注释与形象图示,恐怕还要引入到整个中国社会历史形同僵尸没有活气的背景中来思考。不错,闰土说出了他的人生悲哀在于“多子”、“又不太平”之类,但这仅仅是一个麻木者对表象的直感。
一个开初鲜活的人变成了木偶,一个开初欲望纷繁的人变得只求动物性的温饱,这,仅仅是“多子”、“不太平”所致使的吗?假若闰土不多子,天下也太平,那么就不可能成为木偶人吗?杨二嫂的景况比闰土要好些,她怎么也由“豆腐西施”变成“圆规”了呢?还有“我”,直接经受的压迫比闰土要少得多了,为什么也是心境格外的“悲凉”,窘于谋食之苦呢?凡此种种,都要从人的角度来悉鉴。在旧中国,“人”成“木偶”大约有两个条件,一是物质的,一是精神的。有了物质而缺于精神,或有了精神而缺于物质,或是二者皆为残缺,都要加入“木偶人”之列。所谓活得好一些者,也不过是想做奴隶终于做了奴隶而已!人生的价值实现,理应是繁复的、多层的、愉悦的、悲怆的,而《故乡》中的人生图画,却是仅仅求生的展示。这是人性惨遭阉割的血淋淋的死亡证明!“故乡”是中国社会的借贷,几千年的中国社会形如充溢着融解剂的大缸,“人”入缸中,必定是腐肉销骨了。鲁迅作《故乡》正是对中国社会中的“人”惨遭荼毒宰杀的悲愤咏叹。
说到小说的技法,帮助我有如上认识的“技法”就是文中对“悲凉”之类词句的反复强调与点示。小说的开头就铺陈了“悲凉”的色调。“荒村”的“萧索”仅是“我”生出悲凉的导线,它是薄小的刀片,豁然切开“我”紧裹悲凉的心房。当杨二嫂来了并强行地说出胡编乱造(实为心声)的话之后,“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门,默默地站着”,这是第二次内心悲凉的暗示式的强调。一悲杨二嫂的生活巨变;二悲自己的徒遭误解;三悲真实的人情由于生存盘剥而荡然无存。第三次强调是在闰土来了的时候。“我这时很兴奋”,“便有许多话”“但又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吐不出口外去”。此处“悲凉”之意当有三层:一是因为闰土之老;二是因为彼此之间同受人生利剪裁割丧失纯情;三是“我”在闰土的身上预见到自己的残缺人生。因此,当闰土说了难处之后,“我”除了给他一些东西以外,所说的话仅仅是“谈些闲天”,且“都是无关紧要”的了。第四处强调是,“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着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又使我非常悲哀”。这悲哀不能仅仅看作是对闰土的同情,实在是将“我”与闰土并为一体,得出结论:人生之旅,世事之变,沧海桑田,幻化无穷。人生的无味感极其浓郁。文末,作者议论希望,也有悲凉的阴影。定论以为作者谈希望是自信、昂扬精神的表述,是鼓励人们战胜困难、争取胜利(李何林)。但在我的感觉中,鲁迅远不是习惯于写公文式作品的末流。先描述,后鼓气,佯装病中的微笑。《故乡》的悲愤情绪始终是首尾贯穿的,议论“希望的有无”实在是表明希望难寄也无须自找的反思情愫;“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吗?”这是对自我虚拟希望的冷峻嘲弄;“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对虚拟希望自欺欺人方式的彻底否定;……“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意即:希望是不应虚拟的,只要心灵是活的,就会感到正视生活、开拓生活是为了追逐、谛听遥远的呼唤与吁请。希望——虚拟的花丛中的一片蝶影——依此走下去,心中长存这种意念——罢了。
也许有人用鲁迅的战斗形象来嘲弄我的用自我悲凉的心态来探寻《故乡》的灵魂的方式。但我还是要说:正因为鲁迅的悲怆性格格外强烈,才使他超出凡人,显得伟大。悲愤,是对残缺人生的彻底审度所致。完整的鲁迅是:悲凉的心灵上涌动着悲愤的力量,并驱驰冷剪刺破中国特定社会与独特人生的动脉,喷出腥臭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