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只有两次看见父亲喝酒。
1966年那场灾难爆发后的第二年,父亲就被解职,带着病弱的身体回家来了。
那是个午后,他倚在一张沾满污渍的条桌上独斟独饮,已经是醉了。我和哥哥姐姐蜷缩在炕头,正接受着他醉意的训斥。他骂我们连累了他(哥哥姐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后来都因为他在政治上的遭遇,被迫中途辍学,结婚、生孩子,过早地踏入了真实而平淡的人生)。那个下午,我感到了一种对他的陌生、漠然的情绪在心里悄然滋生并蔓延开来。
后来他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趁他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就把他喝剩的半瓶酒倒掉,换上水,放在他的面前。黄昏的时候,他醒过来了,然后就用颤抖的手摩挲着那喝剩的酒。父亲举起瓶子准备再一次品尝这人间的快乐的时候,忽然显出了异样的神情,哗啦一声,他把瓶子砸了,眼睛里闪烁着血色的光芒,额上青筋条条绽出……我赶忙哭着跪在了他面前。父亲明白了,他发疯似的举起了拳头,但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就又停了下来。他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又硬又扎的胡子挨在我脸上。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一闪就熄灭了,紧接着泪水迷茫,眼角的肉皱打着哆嗦……
那时候,夕阳在天边噼啪地燃烧。
我再一次看见他喝酒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事情的起因是我的工作调动,我要离开那所乡村中学到县里的重点中学去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他坚持要来为我送行。其实,那时我的大部分行李已托顺车带到了县城。只剩下一只木箱,里面装着一些不用的书籍和杂物,有一百多斤重。学校距车站还有一里路。我说找辆小车推过去,父亲嫌麻烦,要自己背过去。他把一根粗糙的麻绳捆在箱子上,然后跪倒,让我把箱子放在他的脊背上。
父亲蹒跚着脚步,佝偻着腰,喘着粗气,顽强地走着。麻绳无情地陷进了他的肩胛,脖颈在正午的阳光下一片通红,浑浊的汗珠在乡镇的石板路上炸响。我说:“爸,先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不要紧的,你前面快走,到车站买票。”他叮嘱我。
当我买好票走出车站的时候,父亲已经赶到了,他靠在一个水泥台阶上放下背上的箱子,用衣襟擦拭着滚热的汗珠。
我从一个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递给他。突然,我感到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是怕父亲还保留着那半瓶酒的记忆啊!
他没有觉察,用嘴角咬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布满皱纹的脸膛上绽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幽远而渺茫……
正午的阳光好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