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在那干啥?快来帮我查资料!”王大仁又吩咐。
就是想离你远一点才站在这里。我暗想,还是不情愿地跟着他走到工作室。
“这些古文我看不懂,你帮我把谋地布局的句子全部找出来。”王大仁塞给我本书。我一看,书名《园冶》,明代计成所作。
“不找完哪里也不许去。”他将我按在桌子前,自己一头倒在沙发上躺着翻书。
索性书还是挺有意思的,相地、立基、掇山、理石,造园的点点细节,都有详尽记录,真乃奇书也!参看序言说明,此书刊印时我早已到了这个世界,父亲应该看过此书吧?他定是非常欣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将文字都整理好,书的边缘仔细贴好便签条。回头偷望王大仁,他平直地躺在沙发上,书盖在脸上,大概睡着了吧?我走过去,没好气地说:“大人,活干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他没有搭理我。我又加大声量,还是没有应答。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接着平地一阵暴雷,振聋发聩。雷声震得我吓了一大跳,可是他仍旧直挺挺地躺着。
怎么了?我心头一阵慌乱,掀起他脸上的书。他面色赤红,呼吸急促,嘴唇干枯,双眼紧闭浓眉紧蹙。莫非是生病了?我伸手探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怎么办?突然间我想到周妈在厨房里备了些常用药品,我赶紧上楼去取。
拿好药倒好水,我仍旧一筹莫展,怎么让他吃下呢?
“王大仁,醒醒,起来吃药。”我摇着他的肩膀。
王大仁鼻子里哼哼两声又扭头睡过去了。
这样不行,我费力地将他拉起,在他后背塞进两个靠垫,让他上半身撑起。对着他的耳朵,我大声喊:“王大仁,吃药了!”
他的眼睛睁开一小条缝,朝我斜斜地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拿来。”
我把药片塞进他嘴里,又把水杯递给他,王大仁吃完药,又软软地躺进沙发里。我坐在他旁边,踌躇着要不要回家。
“李可,我想喝粥。”半响后王大仁有气无力地说:“要喝咸粥,加油葱的那种。”
听完他的描述,我大概估摸出他想吃的是什么了。白米洗净,来不及泡软了,加温水,滴两滴油令粥滑口;小葱切碎末,小锅将油烧热,浇在葱末上,爆出葱油和葱香气。粥米沸腾翻滚时,略搁盐,浇上做好的葱油,一碗咸粥就做好了。
我看着王大仁一小口一小口地将粥送进嘴里,好像吃着很珍贵的东西似的,直到把碗里所有的米粒吃完。王大仁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粒,他舒了一口气,道:“是这个味道。”
“今天奶奶的祭日,你为什么不和爷爷一起上坟?”我小心地问。
“只是一个衣冠冢,如果生前珍惜奶奶,死后就不必这么假惺惺了。”王大仁不屑地说。
我沉默,他的话句句戳中我的内心。如果当时我真的珍惜范公子,是不是会放下一切成见,和他远走高飞,就不会留下这些遗憾呢?
“李可,你知道吗?小时候,奶奶就常熬这种咸粥给我吃。你做的味道和奶奶一样。”王大仁悠悠地说道。
“陪我坐会。”他用命令的语气吩咐,眼中满溢哀怜,我顺从地挨着他坐定,他拉住了我的手,道:“谢谢你,李可。好像我总是在对你说谢谢。”王大仁笑笑,凝视着我的眼睛,严肃地说:“李可,你工作做得非常好,我对你很满意。你能保证永远不会离职吗?我给你涨工资,保证给你具竞争力的薪水。”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手心柔软。我的手被他的手捧着、包裹着,感觉无比安定,好像当年范公子在拥抱着我。手心的温暖,顺着血液流进了心房,暖融融地化开了一大片。有一瞬间,我希望时间可以凝住,让这似曾相似的感觉继续。
我笑了笑,学着他的语调说:“我考虑一下,”我站起,抽出手,转身,离开:“好好休息,大人。”
第二天一早,艳阳当空,昨日的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只有墙角路牙的几小滩水洼还留着痕迹,天朗气清,车来人往,屋宇俨然。这个世界秩序井然,自然四时变化,人心忧伤喜惧,甚至天灾人祸,都撼动不了它。
进了王家,一切也是有序,爷爷在喝茶看报,周妈在打扫,太太在洗漱。
我进了厨房,煮粥包馄饨,准备早点。“叮咚,”门铃响了,徐天爱进来了,一袭艳红的长裙衬得她更加娇俏。
“早啊,天爱。”爷爷招呼徐天爱。
“这次回家呆几天?”太太走过来问。
“还不是为了我的破论文,昨晚下的飞机,明天早上又要赶回学校。听说你们家的博物馆收藏了很多遗民画作,特地赶回来参观的。这么早打扰,不好意思。”徐天爱道。
“大仁昨天有点不舒服,现在还没起来,你直接上去找他吧。”太太望着她笑道。
屋里安静空旷,我在厨房里也能听到楼上传来点点的说话声和笑声。徐天爱把王大仁从床上拉起,徐天爱和王大仁调笑,王大仁不会顾忌徐天爱而更衣,王大仁会让徐天爱看到他洗漱。听着声音,我能想象出这些画面。
最后,我看着徐天爱挽着穿戴整齐的王大仁的胳膊离开,两人有说有笑,有时徐天爱还会用拳头假装砸王大仁,他笑得更大声了。
笔尖的墨水滴落,已经晕开了好大一片,我从恍惚中醒来,为何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叹了口气,也罢,不去想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柳青这个冒失鬼,又落了什么东西吗?我嘀咕,打开了门。来访者迎着我吃惊的目光,淡淡地问道:“不请我进去坐会吗?”不是别人,正是三姑王鱼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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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云墨庵中,师太正迎风而立。多年前的芒种,她发现,同床共枕三十多年的人,竟然是害死她最爱的人的凶手!这个打击如晴天霹雳,让她的世界颠倒了。
看着她的房子,看着屋中的一切,墙上的照片,房里的家具,柜子里的名贵衣衫和包包,他们的三个孩子还有可爱的孙子。她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克制内心的憎恶。一切都是虚空!她觉得恶心,只想逃离,逃离这个瞒了三十多年的谎言,逃离束缚了多年的牢笼。
她胡乱地收拾着随身行李,要带走什么呢?能想到的只有那几张画了,那几张她父母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百年珍品。这套山水画册一共八张,平时为了安全,就一分为二:四张放在家里的保险柜,另外四张由那个男人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中。要去公司找他把另外四张画拿回吗?不!她宁死也不愿再见到那张脸。就这样走吧!
她独自回到生养她的故乡,故人已逝,只有茕茕孑立的两个坟茔。她注视着滚滚流逝的江水,回想起父母和年轻时的爱人,想着她刚离开的家庭。她能选择遗忘吗?就当这些都没有发生过,他仍是好丈夫,她仍是好母亲、好奶奶。闭上眼,他年轻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他的容颜永远定格在青春岁月,这一切,都是她的丈夫所为!她的世界崩塌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相信呢?生无可恋,要不一起到到那个世界去相聚?身上的四张画要不要跟着她一起消失?它们历经四百年的沧桑,无数人曾像她父亲一样用生命呵护它们,她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力决定这些画的命运?
正在江边犹豫徘徊时,背后一声“阿弥陀佛”,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尼望着她微笑。
一切诸是缘,一切诸是空。她打定主意,追随女尼而去。行前,她停下片刻,放下随身行李,取出父亲曾用生命呵护的四幅古画,然后褪掉身上的首饰,鞋袜,连同其余的一切——华丽的手袋、漂亮的衣服、证件、钱和卡,全部抛入滚滚的江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