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时,大哥落到了贱狗/麻猪手中。贱狗/麻猪一家解放前本属破落地主,家中有几十亩田,常年请过雇工,运麻子/英麻子当时就是因为贪图他家的小恩小惠,与贱狗/麻猪的父亲勾搭成奸。解放后,贱狗/麻猪参加了农会,摇身一变,成了农会主席,这样,他一家人的家庭成分就成了贫农。贱狗/麻猪为了替父亲报仇,利用农会给他的权力,以抓壮丁的罪名,判处大哥劳改五年。大哥刑满释放后回家,在贱狗/麻猪的压制下,从此他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一直戴到死。他一家人,走在人前,个个低人三等。文革中他被抄家、批斗,还抓了他老婆许大竹,一起戴高帽子游村。一次,大竹在生产队队部门口捡到一片竹子,不值一毛钱,被贱狗/麻猪发现后,他强说许大竹偷窃公共财产,立即召开全村批斗会,并罚了她四块钱。
1976年春末夏初时,大哥含冤去世,时年六十三岁。他本来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后来又被医生误诊为患有心脏病,长期错误服药,到76年春天,人已经不行了,还未及送到行桥医院,刚走到刘家村时就咽了气。去世那天,我的大嫂,扶着大哥的遗体,一路哭着骂着,打滚回家。
1996年冬,汪氏宗族修谱,谱序是我执笔写的。在散发族谱的大会上,全族人推选我讲话,我心里复杂,但盛情难却,我说:"--亲戚只有三代,而宗族却有万年。今后汪氏子孙应和睦共处,共谋复兴发展。"接着我又补充了几句,我说,"汪家村要恢复村校,提高教育水平,解放前村中有私塾,解放初设有村校(初小,一至三年级),文革后,汪家不应该撤掉村校。"
会后,贱狗/麻猪对我说:"你刚才几句话,讲得有水平,不愧是一位中学老教师。怎么说我们也是回六祖公的子孙,同房兄弟不疏--"我只是对他笑笑,没有说话。
没过几年,贱狗/麻猪死了,他的儿子小云/小东见到我,很客气地喊道:"水龙叔好,我们是同房的叔伯兄弟--",我也只是以笑相对。我心想:文革中贱狗/麻猪一家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连他那个话都讲不清的堂兄弟秋狗仔/疤郎也行铲仔运,他们欺压兴昌大哥一家时,竟是那样地恨之入骨,连带着欺负我一家大小,当时,他们哪里讲过什么同房叔伯兄弟的情谊呢?
十七、远游
幼年时,我没有同庚的伙伴,性格因此内向孤僻。很多时候,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面前山,看自己头上的天空--天空像一口白色的大锅,扣在村庄四周的山顶上。
那时候,真以为在山岭上搭个梯子,就可以爬到天上去。
五岁时,跟随大孩子,第一次爬上了村庄前面的周家岭,才知道山岭离天还差得太高远了。而且,山外有山,山山岭岭相连。山间有农田,山下有自然村落,自己就住在那小小的村落里,我用手一指,就指得出自家老屋的位置。
六岁时,大约农历七月间,跟随村里的老年人,去上刘村吃排年。
排年是过去农村中,一种经济互助的救济组织,由周围几个自然村里,彼此相熟的几家农户入股,购置几亩田,每年把收获的稻谷换成钱,存入钱庄,每年支出一部分,用来救济入了股的困难户,其余的钱,放在钱庄里生利。
租种排年耕地的佃户,每年秋季要筹办一桌酒席,凡入股的农户,可派一人前去聚会。为首的农户,要在酒席上公布收入的详细以及资金的使用情况。参加吃排年的人有规定:一、须要男子参加;二、要打赤脚;三、要穿长衫。既穿长衫,又打赤脚,模样实在稀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讲究,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惯流传下来的旧习--大概意思是讲,穿了长衫,大家都是斯文人,然而还打了赤脚,那表明是做人本分。
那年我父亲没有空,我两个哥哥已经成家,分出去住了,所以吃排年的时候,派我当代表。我六岁,什么也不懂,母亲将我托付给邻居。
汪家到上刘村有六华里,途径黄甲科、淇塘两个村庄,我们每从村外经过,村里的狗就呲牙咧嘴吠个不停,我跟在大人们的后面,也就平安无事了。路上,我预先折好两根粗壮的铁线蕨,酒席上可以用它来串大块的红烧肉。铁线蕨也是很好的引火柴,枝叶干燥,茎脉硬直。抓鱼时,没有带鱼篓的话,我们也常常折下蕨茎来串鱼鳅、青蛙腿等等。
上刘村里,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酒席上,我不断东张西望,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人问起我父亲,同村的人即代我寒暄,也代我作简要的回答,我只管点头就好。酒席上,我不说话,像大人一样,先把肉夹到自己的碗中,舍不得吃,然后用铁线蕨把它串起来,拿回家好一家人慢慢享用。酒席桌上,排满了菜,真是丰盛,肉,鱼,蛋,平时少见,笋干,萝卜,油豆腐、粉条丝这些家常菜也稳稳地上了席。
吃完排年,拿着大块的红烧肉,跟随大人们回家,走到自家门口,我大声喊:"妈妈,我吃完排年回来了。"那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吃排年,是我第一次走出汪家小山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村外有村、山外有山,村村都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九岁时,我走得更远了。那年正月元宵节,我跟随大哥,去了廖坊河下。
大哥二哥为了躲壮丁,在二十多里路外的廖坊河上给人撑船,运米运盐,跑的是抚州到南城的水路。那时候的河流,水量很大,到处可以行船,不像现在。
那年,大哥的船停靠在廖坊,船上装满了稻谷。元宵节那天,恰逢廖坊演京戏,"夜打登州"。听廖坊人说:"演此节目,能够疏通廖坊潭。"此事不知是真是假。廖坊潭是廖坊河的宝库,里面鱼虾极多。冬天的时候,胆大的渔人下潭抓鱼,喝干一碗烧酒之后,渔人身上拴好一根绳索,一口气潜入水中,几分钟功夫,即由岸上的人牵了绳子将他扯回。听当地人讲,冬天里,潭底密密麻麻,全是鱼,渔人潜到水底,只需用手把它们扒进鱼篓。潭水很深,传说里面有龙宫,有渔人不幸回不来,就说是到龙宫作了龙王的女婿。
那天晚上,看完戏后已是夜深人静,我们兄弟三人乘一只小渔舟回大船。二哥先爬上船,他随后用脚一蹬,小渔船激烈摇动,大哥未提防,"扑通"一声晃入水中,成了落汤鸡。我蹲在小船上,吓得浑身哆嗦。那年春来早,天气不算冷,幸好河水也浅,否则会出人命的。
大哥撑的这条船叫抚船,可装两三百担谷子。第二天早上,装满稻谷的抚船,启航开往浒湾。
初春季节,天气晴朗,沿河风景秀丽。沿河村落岸边,桃花盛开,大哥在船尾摇橹,我坐船头。船行驶很快,傍晚,在浒湾码头靠岸,卸下稻谷,三人打算在此逗留两天,顺便上岸观光一番。
谁知第二天清早,赶上国民党军警抓船去运送伤兵。那时,梁家渡国军为阻止日本鬼子过河来烧杀抢掠,天天都在与鬼子交火。浒湾一带,河上往来船只,一律都交由国军征用。那天早上,大雾弥漫,对面三米远就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有人大声吆喝:"检查所有船只,不准随便开走。"一看情况不妙,大哥趁大雾,将船赶紧悄悄开出浒湾。
待船离开浒湾,我们马上扯起风帆。上水船,船顺水顺风,当天傍晚,三个人就回到了廖坊。
此时,家中捎来口信,叫我上岸回家,准备上学堂念书。
①乌顿汪村位于临川县东南边缘,与南城县接壤,属彭田乡管辖。周围有陈坊、黄甲科、曾家园等村庄。
②母亲的娘家人长寿,姨外婆活到了85岁,二舅活到了86岁。
母亲曾告诉我说:"你二舅身体好,脾气也好,他86岁时,临去世之前,还会下地种田。那年三月间,阳春天气,他独自一人牵着牛,担着犁耙去耙田,做到大半晌午,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于是他放下手中活计,担起洗好的犁耙,牵了牛回家。然后他洗好脚,穿上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再托人把儿女叫到身边来,他坐靠在床上不动,儿女要为他请郎中来看一看,是什么毛病?他极力劝阻道:"叫你们来,是来叙叙家常,这不是病,而是寿数已到,活到86,心满意足,希望你们为人要厚道,要勤劳,粗茶淡饭是不愁的--",第二天,早晨他还会自己起床洗脸,上完了厕所,儿女们为他盛饭,他说:"不用了,打碗稀粥吃算了。小时候是吃稀粥长大的,而今要出远门,就吃碗稀粥分手吧。"他吃完了稀粥,上了床,停靠了一会就与世长辞了。儿女们一下子啼啼哭哭起来。一会,他又缓过气来,说了一声:"别哭了,哭得我心烦意乱--",等儿女们停止了哭声,这下他才真的走了。"
③南城县的洪门水库,是江西的第二大水库。其地名"洪门"的由来,据说与明代反清复明的"洪门"组织(天地会)关系密切。
④二月泡又叫杨泡,属刺莓科植物,生长于路边或田墈上,早春开白花,枝上有刺,果熟时红色,味甜似草莓;地埝是草本植物,又叫地茄,地石榴,树茄是半灌木或小乔木,皆结紫黑色小果实,味道甘甜;罗汉果,形似猕猴桃,当地人叫毛狗梨,在大园的田墈上多有野生,秋末冬初成熟;大园是乌顿汪村前面一块茂密的丛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