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上面有这个文件,老伴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民校教师也开始成为国家政策关心的对象了。过去一两年,她曾几次与邻村几位代编民校教师一起,到抚州专署和省教育厅上访,要求予以转正,但毫无结果。本来她身体不好,不敢出外,但另外几位教师,死活要叫上她,他们认为,老伴是女同志,上级对女同志会多一点同情,再有,老伴她比较能哭诉,在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她总是扮演那种哭哭啼啼的角色,演得很逼真。
按政策我老伴本应在1962年就可安排转正的--62年,行桥小学教师期终工作评定,经过三年试用期的考核,老伴的教学工作各方面表现出色,得到她的同事们一致肯定,同意她转为正式教师,谁知上报的材料,暗地里被当时行桥区辅导站长陈仁杰/陈德民抽出来,付之一炬。陈在行桥片一手遮天,后来老师们问陈仁杰/陈德民,陈回答说:"上级不批准。"
老伴教学工作认真负责、踏实肯干,论教学业务水平,她其实早在一般正式教师之上。她十分勤快,爱校如家,开会前她主动教唱革命歌曲,并积极参加学校文艺表演,平时关心时事,经常看报,同事们提出,关心时事政治,这是她的一大优点,而陈仁杰/陈德民却当着众多老师的面说:"她看报的目的你们知道吗?她是在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在场的老师听后大为震惊,他们也不知道吴望侯什么时候把领导得罪了,看来她想转正,绝对是没有指望的。
这回,事隔将近二十年,老伴又看到了一线转正希望,她心里很兴奋,但又十分担忧,忧的是自己身体太差了,连出外坐车都要反复思量,体检又怎能合格呢?正当愁眉不展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在县医院当主任医生的学生阮林生,赶紧找到他,请他帮忙给老伴办理体检表,他很痛快地帮了忙。这件事情,我十分感谢阮林生,没有他,老伴转正的事情恐怕难办。
还有一个问题:在教师转正表上说,要求转正的民办教师,必须是商品粮户口,这一条规定,老伴就不符合--文革前,我们全家吃商品粮,文革中,老伴带孩子下放回到老家之后,他们的粮户口就被取消了,像社员群众一样,在队上吃工分。不是商品粮户口,就无法转正!这怎么办?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行中的肖衡培校长,以中学的名义出面,帮助老伴恢复了商品粮,他还一并提醒我,在填写转正表中"期间是否有中断过教学"一栏时,千万记得,"写没有中断过教学!"在我老伴转正的过程中,要不是肖校长的大力帮助和点拨,事情肯定没有那么顺利。
就这样,表格最后交了上去,到1981年10月,当了将近二十年试用教师的吴望侯得到消息,转正申请获得通过!那年夏天,我二女儿雁南、大儿子跃光同时考上了大学,加上老伴的转正,真可谓是三喜临门。
转正之后,老伴继续在陈坊小学教书,从此她心情比较愉快,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
三、临川一中
对我来说,1982年3月7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那天早饭后,肖衡培校长接到县教育局的电话:"根据县委书记许天浩的指示,调行中生物老师汪兴隆老师,立即到县一中任教。"县教育局要求我第二天,即3月8日,就赶去县教育局报到,9日搬行李,10日上课。
3月9日早上,学校设便宴为我送行,老伴也来了。上午十点,公社唯一的那辆卡车前来为我们运送行李。我家当很少,只有一架破旧衣橱,一张竹椅、眠椅,被褥、脸盆等物。我和司机杨青坐在车厢里,宇儿、小华坐车斗里,他们第一次坐汽车,不知所措。临行时,老伴送我上车,然后她就回陈坊小学去了。
那天风和日丽,一路上,看见田野间油菜花正开放,一片金黄,在春风的吹拂下,阵阵醉人芳香。汽车行驶很快,抄小路走凤岗镇,大概一个小时就到了县一中的校园里。司机说,车是新买的,还没有来得及上牌照,因担心被交警发现找麻烦,所以才抄小路。车停在学校一株泡桐树下,我卸下行李,发现车斗里有股尿臊味,原来孩子们早晨稀饭喝得多,他们害羞,不敢叫司机路上停车,只好悄悄在车斗里小便。
行李放在一株大泡桐树下,泡桐花正在盛开,香气扑鼻。我们简陋的行李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下,看起来寒酸可怜。我感谢老同事卢锦文老师,他带了几个学生过来,一下子帮我把行李全部搬进了宿舍。
那时学校无教工宿舍,教师们都住在由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宿舍之间只用了竹篾编的晒谷垫子隔开。我的宿舍,面积只合一间教室的三分之一,约十四平米左右,隔壁另外的三分之二,住着余大忠老师一家五口。晒谷垫很薄,只能遮住光线,不隔音,因此邻居们的举动和言笑,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白天的时候,大家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轻。晚上,我鼾声很响,把余老师吵得很厉害,他休息不好,但也拿我没办法。因此,只好拿我儿子出气,那时他正好是我二儿子小华的班主任,--此句不要。
1982年,三女儿宇红十四岁,上初三,小华十一岁,上初一。她姐弟俩睡一张床,我睡一张床。他们有时还会尿床,尿床之后,感到害臊,只好在早晨趁人不注意时飞快地把被子搬出去晾晒,下午,尿迹晒干看不见了,也就无所谓。衣服他们自己洗。小华不会洗衣服,他把换下的衣服拍打几下,抖一抖灰尘,然后把衣服折起来放在枕头下,等下次换衣服时再拿出来穿。我发现此事后,便会拿出来帮他洗好。那时没有自来水,宿舍门口不远处有口井,洗衣洗菜都还算方便。
我们自己做饭吃。食堂的饭很硬,买回来之后,得再煮一遍,煮软了才吃得下,菜也在食堂买,一般蔬菜,五分钱一份,最贵的辣椒炒肉,一份两毛钱。平时我们在宿舍楼的楼梯下面做饭,没有点火的柴,就用捡来的油毛毡发火,烟很大,邻居们有意见。我叫儿子去学校木工房捡刨花回来好点火,没想到他从此喜欢上了捡垃圾,我经常看见他从一个垃圾堆游逛到另一个垃圾堆,专注地翻捡垃圾。我心里很生气,觉得不卫生,也很丢人,多次警告他,他就是控制不住。后来他说,那时因为刚从乡下来到城里,对什么事情都好奇--他说他就是通过拣垃圾来认识县城生活的。他收集邮票、糖纸和烟盒纸,他从垃圾堆拣回这些东西,把它们洗干净,压平整,夹在书里面,没事就拿出来看。
我没有零花钱给孩子,他们就偷偷地偷了饭票出去换零食吃。我把饭票锁在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哪知道他们只需把桌子右边的抽屉搬出来,就可以用手伸进那个上锁的抽屉偷东西,因为每次只偷一点,很长时间里我都没发现情况有什么异样。要不是后来他们主动告诉我,我恐怕一直都会蒙在鼓里。
调入县一中后,大约过了一星期,肖衡培校长特意来与我商量,他希望我每周抽一天到行中给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上三节课,给我报销往返车费,招待我两顿饭,并给我每节课八角钱的劳务费。此事我请示了一中的领导,我说:"请教务处把课程调好,每周星期五,我去行中补一上午课,早上去下午回。"学校领导同意我的想法,并说:"这种做法很好,这叫做双手托两家,皆大欢喜。"
肖校长对我说:"你调到县一中,其实这早在我预料之中了,去年十一月,文教局借你去代表县一中开生物电化教学现场会,我心里就隐隐有数。"那次全省生物电化教学观摩会议,因临川一中的许洪林老师临时生病了,我才被借调去代他参加赣州的会议,在会上演示了许老师制作的"青蛙捕食害虫"的幻灯片。那时候生物学科刚刚被恢复为高考科目,生物教师比较紧缺。肖校长认为,教育局不体察下情,行中唯一一个高考把关的生物教师中途被调走,行中怎么办学呢,这实在是釜底抽薪。不过他又说:"没有办法,只有下级服从上级,地方充实中央。"他很无奈,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
一年半之后,我爱人才调来上顿渡二小任教,小儿子跃贤九岁,在二小上三年级。我一家五口,从那个小小的宿舍,搬到了另一间稍大的宿舍里。
四、岳母
1982年春,我调至临川一中任教高中生物,工作很忙。那年暑假,老伴请她母亲到县城来照顾我和几个孩子的生活。我们当时考虑到,老岳母年纪大了,一个人在乡下生活不方便,来县城的话,互相有个照应也好,而且,她大儿子吴新民/吴健民现在也在临川一中工作,教初中英语,这样,母子俩可以经常见面。
岳母老家是临川县行桥乡石池李家村人,名叫李玉蓉,她在浒湾出生长大,家中开有一片药房,在当地算殷实人家。据她讲,她姊妹三人,是浒湾镇上的三朵花,不过,三姊妹里,数她嫁得好,十七岁那年,她嫁入当地最大的地主家庭--彭田吴家,她丈夫吴默是当地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为人豪爽,但脾气暴躁,后来他因哮喘病1946年就去世了。
吴默先生当过行桥小学的校长,我对他有印象,记得他个子高瘦,嗓门很大,对学生很严厉,常常有学生因完不成作业被他罚站,遇到那样情况,我岳母就会过去劝解鼓励一番,给学生说一些婉转的话。我还记得,吴默先生的皮鞋,总是擦得油光锃亮,就像最新式的武器,学生们一看见他脚下那双皮鞋,心里都很害怕。谁知道后来我竟做了他家的女婿。
吴默先生去世后,我岳母一人带大几个孩子。土改时她吃了不少苦头,分地主家浮财的时候,起初她想到要做开明地主婆,主动把家中的地契金银都献了出来,但农会认为她狡猾,于是她被整夜吊打,直到吊绳绷断,她仆面跌下,门牙摔断,才算过关。那时我岳母刚三十出头,本可以嫁给贫下中农为妻,以免遭歧视与皮肉之苦,但她受"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影响较深,执意不肯改嫁,而且她担心,若是改嫁的话,自己那几个尚年幼的孩子就命苦了。
在彭田公社当了28年地主婆,她真是吃够了苦头,每逢政治运动到来,她总是挨批斗的活靶子,初一十五要去大队开训话会,半夜里经常要去邻村通知开会,寒冬雨雪天气要去修水库。她没有劳动能力,但又必须完成比一般社员更苦更累甚至更多的活,日子实在苦不堪言。土改刚结束的那两三年,日子最难熬,那时她大儿子已经出去当兵了,家中还有她和两儿两女四个孩子,最小的蓬侯妹妹才6岁,关民弟弟7岁,一家五口只能靠乞讨过活。不过,托老天的福,两个女儿后来先后嫁给了吃国家粮的丈夫,关民弟弟到16岁的时候竟长成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他一个人把母亲和在家接受监督劳动的大哥的口粮全部承包下来。
到1978年,岳母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之后,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有了一点起色。先是小儿子关民成了家,到邻村去当了上门女婿,接着大儿子新民/健民被召入彭田中学教书,不久又调至县城当老师了,二儿子本民因文革时与家庭划清界限,断绝了来往。此时,年迈的老岳母一个人在彭田乡下生活,靠几个儿女们的接济度日。
1981年下半年,我爱人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后,她想到老母亲一人生活孤单,特意把老娘接去她任教的陈坊小学吃住,也算尽她的一片孝心。但老人似乎并不开心。那年春节,我们全家人在陈坊小学聚会,大年初一,照一张全家福,请老岳母坐到中间来,她执意不从。为什么?可能还是她的封建思想作怪,她觉得女儿出嫁了就是外人,自己有三个儿子,却还要赖在女儿家里吃住,心里不自在。
岳母来到县城,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平时她为我们买菜做饭,空闲时她会在县城四处逛一逛,因她小时念过私塾,能识字,所以常常会一个人去报栏那里读报,并且大声念出来。我们关系比较融洽,不过有时我会嫌老人太唠叨,爱说闲话。我家中条件艰苦,要用小泥炉子烧饭,柴火不足,有时不得不烧一些捡来的油毛毡,甚至甘蔗渣,老人做饭时难免烟熏火燎,加上她又十分爱清洁干净,为此老人颇有怨气,觉得是在为我们做苦力做姨婆。有一次,天下雨,我从行桥中学上课回家,看见早晨晒在外面的绿豆被雨淋湿了,忍不住把女儿和儿子骂了几句,老人以为是在说她,很生气地责怪起我来。结果我涵养不好,一时恼羞成怒,一下子把绿豆全部掀翻在地。岳母这下不吭声了,我女儿和儿子见势不妙,赶紧把豆子拣起来。说起来,这是我和岳母唯一的一次冲突。
不久,她大儿子吴新民/吴健民要成家了,老人十分高兴,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搬到儿子家里去过老了。为了讨好自己的儿媳妇,老人特意买了甘蔗、话梅之类的零食,到儿子宿舍去,假装是去看儿子。谁曾想到,她的儿媳妇是个不近人情的女人,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老人的礼物,嫌老人不卫生,有病,实际上她是不想要老人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所以先给婆婆一个下马威。那女人后来还不肯罢休,竟然还追到我家中,把婆婆买去的东西狠狠丢到我家地上,真是不可理喻。岳母无可奈何,只好骂自己的儿子以求自宽自解,她说,这就是"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得老人彻底断绝了到大儿子家过老的念想。
事情是由我小儿子惹起来的。我小儿子十分顽皮淘气,而且贪嘴,有一次他不小心看见老人的包袱里藏有一些蛋糕,竟然不管不顾,把它们全部吃掉了。老人发现后,为了惩罚他,用缝被针把他的嘴巴扎出血来。这事情被老人的儿媳妇知道了,她兴冲冲跑来我家,趁机大做文章,要为我儿子出头,她主动带我儿子到医院里打破伤风针,一边还四处宣扬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残忍的婆婆,只要我活着,她就别想进我的家门。"从此,婆媳之间绝无往来。
1983年下半年,我爱人调来上顿渡二小任教,一家人挤在一起过日子,相处久了,她也发现老人性格有些异样。老人觉得自己在女儿家中做煮饭婆,心里不是滋味,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情闹起情绪。我爱人则认为,母亲性格和过去不同了,以前她是很慈爱宽容的人,而且吃过那么多的苦,为什么性格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这大概是因为1975年的那场车祸所致吧,那年四月,老人被公社的拖拉机撞倒,大脑受伤,一只眼睛几乎失明,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和休养,才慢慢康复。
蛋糕事件之后,岳母她常常想一个人独自生活,几次提出要去住庙的想法。一年之后,我爱人单位上分得一间小住房,正好让老人搬了过去。关民弟弟怕母亲孤单,让自己的孩子去与老人作伴。平时,老人每天的饭菜由我家提供,她的大儿子和小女儿,每个月会给她一点生活费,几年下来,老人自己竟然积攒起了一千多块钱。她日子过得很节省,有时候生病都不愿意去医院,怕用掉了自己的过老钱。好在1988年的时候,她失散多年的小弟弟从台湾托人捎来了300美金,这一下,她突然成了上邻下舍里最富裕的老人,这让她心情格外愉快。此时,那个曾把她当成敌人的儿媳妇,也悄悄地对她改善了一点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