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英气量浅,认为游街示众已是丢人现眼的丑事,还被揿着头,实在没脸活人,回到家中,一个人站在天井里,一声不吭,身体发僵,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头上四角的天空。晚上,她饭也不肯吃,只是简单地抹过了一把脸,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趁家人不注意时,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走到一个偏辟的池塘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
行桥街上,还有一位名叫李金生/李福根的牛鬼蛇神,外号金生/福根拐子,家庭成分为工商业地主,他身体有残疾,腋下拄着一支拐杖,身体总弯曲着,呈九十度角,走起路来,屁股朝天,仿佛右手抓住左脚跟往前划动。
解放前,他在街上开设了行桥唯一的一家金银首饰店,他家底子比较殷实,曾讨过两个老婆,只生了一个儿子,小名胚胚,学名叫李九根/李九安。胚胚在我班上读了几个月书,成绩不好,后来他自动退学了,娶了我班上的女学生候春英/候春红为妻。听说当时胚胚的父母亲给了女方不少金银,但候春英/候春红不愿意,她跑来向班主任求助,看看怎样帮她解脱,我吸取过去江梅花的教训,只管作意劝解,我说,"这是你父母的事,班主任也没有这个权力,最好是你自己说服父母,你说现在快要毕业了,努力搞好学习,不要分心,争取考个中专师范也好。"不过最后,贪图钱财的父母,还是逼着女儿嫁了人。
文革开始不久,造反派抄了李金生/李福根的家,批斗了李金生/李福根,从他家中抄出了不少金银首饰,还有金箔、银元,后来还把他吊起来,拷打了一番,李金生/李福根又交出了一些金银。
李金生/李福根是一个个体工商户,土改时,属于保护对象,没想到文革中自己竟会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怎么也想不通。几次游街示众和批斗之后,李金生/李福根几天里茶饭不思,最后他吞金自尽了。
七、差一点成了土匪
1968年初春之后,我遇上了一场莫名的冤屈,历时达五年零八个月。
当时,有位叫颜敏发的同乡,文革期间被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因解放前他曾在兴国县府当庶务,即总务科长。造反派认为他历史不清白,要他承认他是国民党"豫章山区政工队员",同时要他揭发其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
"豫章山区政工队"指的是解放前夕,宁都地区国民党专员黄镇中所带领的土匪部队。当时,黄镇中带着部下一千余人,盘踞在宁都城外的翠微峰里,负隅顽抗,黄自封为豫章山区司令,他手下这批散兵游勇因此也被统称为"豫章山区政工队员"。宁都解放不久,黄镇中和他的政工队随即被解放军剿灭。
颜敏发被批斗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便把自己当时在兴国认识的几个同乡都牵扯进来,以便自己解脱。这其中就有我。解放前夕,我曾在兴国县政府当过一个多月的雇员,在那里誊写文书。
当时,行桥中学派人外出调查李之明的问题时,在东乡铜矿看到了颜敏发的材料,发现其中有我的名字,这一下子保皇派头头熊芝琏幸灾乐祸地说:"老天有眼,造反派里出现暗藏特务",于是马上贴出大标语,"把豫章山区政工队员汪兴隆推上历史审判台!"当时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祸从何来,实在有口难辩,只能大呼冤枉!
1968年8、9月间,我和行桥中学先后被揪出来的李之明、张学文、徐炳福、李会计4人一起,成为批斗的活靶子。每次开批斗会喊口号,从上打到下,从打倒刘少奇邓小平起,一直层层往下打,一直打到基层,打到这五个人头上。
几年下来,全公社范围的批斗大会有三次,小会集中批斗有三次,以后又搞了两次,总共八次,每次都在晚上。
八次批斗会中,有一次高峰,是针对我的。其余七次,我都是去陪绑,去帮场子、凑热闹。那几次陪斗,重点是批判区委书记章仰荣,辅导站长陈仁杰/陈德民等人。陪斗时,二十来个"坏分子",在公社的礼堂前跪成一排,时间持续大约两个小时。跪在那里,听他们喊口号,喊痛打。
针对我的那次高峰批斗会,是在中学的校内操场上举行的。我没想到,我的同事陈金泉/陈某,一个中学老师,他受派性驱使,竟昧着良心说黑话,无中生有,陷害我--他和他的老婆串通一气,在会场上举报,说是亲眼看见我爱人在一个下午,去菜地里埋手枪。他这么一检举,整个会场一下子炸了锅,保皇派马上派人赶到行桥小学我爱人的住处抄家,一边派人把我关进宿舍里,逼我交代到天亮。后来反复查抄、反复交代,保皇派一无所获,师生们不满足,反复追问陈金泉/陈某,手枪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陈辩解说,他老婆见我爱人拿包菜籽去地里种菜,竟一口咬定她是去地里埋手枪。双方对质,此事纯属乌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还有人背地里检举我,说我不是去当解放军了,而是去当了土匪,并说看见我在分水岭抢汽车。这个情节十分严重,学校三查小组马上派人到我家乡汪家村调查。汪文达队长见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人,他们自我介绍说:"我们是行中三查小组成员,特来调查你村汪兴隆过去当土匪一事。"汪文达队长连连朝他们身上呸了几声,说:"邪气!邪气!一百个邪气!汪家村的人,个个勤劳善良,柴米之乡,哪里用得着去当土匪?他家祖上世代都是农民,他父亲当过长工。我村里不到70人,我还不清楚,从没有一个人去当过土匪!"汪文达把他们轰出了村。
此事是汪文达队长后来告诉我的。
1969年9、10月间,李之明、张学文他们几位先后被下放了,只留下我和李会计两人,继续戴着三查对象的帽子,监督使用。
1971年,诬告我的那个同乡颜敏发,他的历史问题调查清楚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政工队员。他清白了,我也就没事了。我本可以从此解放出来,但因为学校领导几经更换,派性头头们一个个都调离了行中,新上任的领导,谁也不肯出来替我负这个责,因此我解放的事情一直拖到1973年8月,这还是在行桥公社书记李金元的再三催促下,学校领导迫不得已,才不得不把我解放出来的。
这算是我的第三次解放。
期间,1972年的时候,公社副书记吴福昌曾调我去公社,协助他们下乡丈量规划农田水利建设,写调查报告。吴说:"行桥中学搞派性,故意拖磨人家,迟迟不让人家恢复工作。我跟汪兴隆是同学,他的情况我清楚得很,他是转业军人,家庭成分贫农。"
八、看守瓜园
当了五年"老三",我在学校农场接受监督劳动。监督劳动只是走走形式,其实基本上是自我监督。五年时间里,我有四年担负学校农场的种瓜、看守瓜园的任务。一年下来,有五个月在瓜园里。瓜园离学校有四百米远,在一片红壤的小山坡上。
平时我住在学校,周末回家一天,每个月,依旧按时从学校领取工资。
起初,李会计和我一起种瓜看瓜,其实他主要是给我作伴,瓜田里具体的事务由我负责。1971年,李调去县农场劳动,学校农场的种瓜、看瓜任务,就由我一人承担。农场的劳动量并不大,瓜园的翻地、整地,施基肥、割草、盖草等体力活,均由各班学生轮流劳动完成,我是技术指导。
西瓜自四月初播种到最后采摘,需时一百四十天左右。西瓜自开花、座果到成熟,需时二十五天左右。西瓜可结果二至三番,总共七十五天左右。种瓜有一个忌讳,上一年下籽种过的地方,第二年不可再下籽,否则容易患上西瓜霉霜病,到时,患病的瓜叶上会结出一层白霜,地下的根蔸则会慢慢腐烂。遇到这种情况,得赶紧配制波尔多溶液,喷洒在瓜叶瓜蔓上。配制波尔多液很简单,将硫酸铜溶液与石灰水,按照1比20的比例配制,过滤后得到的蓝绿色溶液,就是波尔多液。波尔多液有很强的杀菌效果。
当时比较普及的西瓜品种,主要有翠皮黑纹的北京瓜、青皮的马陵瓜以及黑皮的抚州西瓜。马陵瓜产量最高,也好照料,北京瓜和抚州西瓜长得好看,圆溜溜,卖相好。
西瓜开始座花、落果时,瓜地几个月不能离人,每天得在瓜地观察、防治病虫害,整理瓜蔓、追肥。那时,学校的派性头子卢明生/卢文明、赵维方/赵维盛,硬要我一人全职看守瓜园,不得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于是我在瓜园搭起了一个瓜棚,白天晚上都住在瓜地里。晚上,我在瓜棚角上挂了一盏马灯与我相伴,有时半夜三更,田间放水的社员前来瓜园闲聊,有时我独自一人。爱人与我商量,叫二女儿雁南来陪伴我,雁儿才七虚岁,白天我得照顾她三餐,到学校食堂去打饭给她吃,晚饭后还要带她去凰溪港里洗澡,还得照顾她睡觉,生怕她晚上受惊吓,这实际上增加了我不少麻烦,住了两天,我还是把她送回家了。临走时,我送给她两个小甜瓜,她高兴极了。
西瓜成熟的时候,瓜地晚上更离不得人。这个时候,瓜地里不寂寞,晚上,来瓜田闲聊的,有学生、社员,也有公社的一般干部,武装部长等人,每次我都摘西瓜招待。他们一边吃西瓜消暑,一边为我鸣不平,为我感到冤屈。挑瓜的时候,我告诉他们,如何判断西瓜成熟的程度,什么样的瓜最好吃。一般的常识是,只要西瓜藤上的须蔓干萎了,且瓜皮已经老化,指头弹上去声音清脆,这样的西瓜就熟了。那些个大、匀称的西瓜,含糖度保管低不了。
西瓜从谢花到成熟,不满一月,差不多就可下地了。西瓜收获的时候,按每斤五分钱的价格,卖给公社收购站。瓜园里三万多斤西瓜,每年大约有一千五至两千元的收成,可大大贴补学校的经费开支。
等到秋天,瓜地没有瓜了,我回到学校,帮助学校刻写钢板,印油印,写标语,画世界大地图等,有时也帮食堂干一点煮饭、放牛以及喂猪的事务。
我的"老三"身份,1971年的时候就已基本澄清,当时有老师私下里告诉过我这个消息,但学校里迟迟不肯将我解放,那都是因为学校闹派性的缘故,学校的派性头子们还多次派人出去调查我是否有当过土匪的事情。公社武装部长是我的熟人,他说:"我们是转业军人,有共同语言,公社吴福昌书记是你同学,他说你家庭成份贫农,你的问题终究是要解放的。"
九、回避
1971年秋末冬初,正是收割二晚的时节,林彪出事了。
林彪出事之前,大家每天吃饭、睡觉前,都还要对着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像片表忠心,叫做早敬、餐敬,同时还要收听最高指示,表示忠于领袖,这些每天必不可少的把戏,据说都是林彪发明的。
早敬、餐敬,搞得最热闹的时候,是1967年至1968年间,那时文革运动正风起云涌,各单位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派性斗争异常激烈,留守在各单位的派性头头们,他们相互之间文攻武卫,各自紧守自己的小山头,但他们对于伟大统帅毛泽东、副统帅林彪,个个无限忠诚,不存二心,早上要早敬,吃饭要餐敬,睡觉前要举行汇报,做到吾日三省吾身。
早晨起床后,学校广播紧急集合,全校师生每人胸前佩带好毛泽东像章,身上斜挎一红布的语录小口袋(口袋上印有一个心形标记,中间有一个忠字,下面印有自己所属战斗队的名称,再下面围托着五朵小葵花),走起路来,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态。集合之后,由队长领诵毛主席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斗资批修!"念完两条语录,大家自然而然地高举起语录本,跟着队长呼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叫早敬!
学校有个大舌头兼顺风聋子的职工,雇农出身,他也赶来凑热闹,参加早敬餐敬,结果喊口号时,把"万寿无疆"念成了"饭熟糊浆",把"永远健康"念成"年年吃光"。一天晚上,干部通知村民去看电影《沙家浜》和《红楼梦》,他也跟在后面大声喊《沙石方》、《枕头梦》,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他情况特殊,要是换了别的人,在早敬餐敬的时候,有念字不准的话,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餐敬就是开饭的时候,师生们集合在食堂里,站在饭桌前,与早敬一样念语录,呼口号,然后由桌长喊,"开动",大家这时才开始进餐。
收听最高指示时,谁也不得缺席,不准发出声音,等到广播里传出毛主席的讲话,各单位立即敲锣打鼓,集合,上街游行,迎接最高指示发表。有时候,最高指示半夜才到达,上面的那套程序也一样不可疏漏。
晚上汇报,则是指各人临睡前,坐在床边,默想当天发生过的事情,然后在心里向毛主席、林副主席汇报自己一天的工作、思想。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早敬餐敬没人管了,最高指示也不传达了,接着,就传来林彪出事的消息。
林彪出事之后,行桥中学把宣布林彪事件搞得很神秘,其实社会上,早在半个月前,群众就纷纷传说林彪抢班夺权,搞什么"五七一"("武装起义"的谐音)工程的事情,最后林彪政变未遂,一家人摔死在外蒙古的温都尔汗草原上。
学校宣布林彪反党集团事件时,叫我回避,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卖的是怎样的葫芦药--好像因为我当兵时曾是四野的文化教员,而四野的司令员就是林彪,因此我就成了林彪的孝子贤孙。这真是一个大笑话,我连林彪的面也没有见过。
学校叫我一个人拉上板车,带上被子、日用品,到行桥公社的农业中学呆五天再回来,在农中搭伙食,顺便砍些棍子柴回来给学校食堂作柴火。
农业中学建在分水岭的山坡上,学校很小,一共只有三十来个学生,三个老师以及一个老农,师生们守着大队拨给的几十亩山垄梯田,凑合着过日子(农业中学学生没有出路,学校办了两年就关门了)。学校的校舍看起来很奇怪,颜色杂乱,一问才知道,原来农中是在破四旧的时候,用彭田项山寺那边拆来的木材建造起来的。据说,拆庙的木材,只能用来盖学校,因为上材不可下用。
我过去的学生汪木生那时正在农中任教,他见到我,有些不安。我向他说明来意,叫他放心,我不会连累他,几天之后我就会回去。
那几天,我自由自在,无人过问,每天早饭之后,独自一人登上莲花岗山岭,一天砍两担棍子柴打发时间,几天下来,砍了一大堆柴火,回校时只拉回来一部分,其余全留给了农中。
回到学校,看见有关林副主席的标语,已被石灰浆涂盖得一塌糊涂。
此后,学校对我基本上放任自流,不闻不问了。
十、苦大仇深
文革中,学校停课闹革命,师生大串联,慷国家之慨,免费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闹猛了一阵,因传染病流行,人群才各自返回单位,开始复课闹革命。
1968年9月,学校复课后,既无新课本,也无新老师,加上参与派性斗争的教师们,大多陆续调离了行中,因而学校师资紧缺,学生只有靠天天念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度日。有一段时间,在最高指示的鼓舞下,学校还请来老农上讲台,请来苦大仇深的老婆婆,给学生上忆苦思甜课。
行桥中学请来上课的老农是凰溪大队的会计吴银山/吴盛发瘌子,实际上他是公社派遣来的。他自我介绍说:"解放前只上过两年保学,解放后进过农民夜校识字班,文盲帽子尚未摘掉,哪能当中学老师,班门弄斧,实在叫人笑掉大牙。"
学校"三结合"⑤领导班子鼓励他:"别太谦虚,过份谦虚就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