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床上的人慢慢平复下来,通红着眼,目光中,却透着深沉的凉意,她轻轻笑了笑,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沙哑,从醒来的十四天,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回去吧。”
回去吧,她已经,累了。
很累,很累了。
听闻这句话,苏锦诗却也忍不住,低低呜咽了起来,她深埋着头,抵着地面,一声一声地抽泣。
吴氏见此情急,就要上去相扶,凝香却眼疾,一把抓住她,摇了摇头。
地上的人,声音细细,却一字一句道:“我记得,母亲曾说过,我的诗儿,长得最像母亲了,眼睛和母亲一样,笑起来,眉眼弯弯,能甜到母亲心里去,可是多久,这个诗儿没有对母亲笑过了……这个诗儿,只知道将笑留给外人,将苦塞给母亲,这个诗儿,从来对母亲的话都置若罔闻,这个诗儿,从来都只相信别人的话,将自己最亲的母亲,视作蛇蝎……”
吴氏闭上了嘴,嗓子里似梗着异物,难受得紧。
“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好想好想,为诗儿盖一座木屋子,门前种着花草,花草边围着栅栏,栅栏边,是潺潺的水溪,一家人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春日里,栽花种草,夏日里,捕鱼捉蝶,秋日里,打马捕猎,冬日里,赏雪吃酒……”
“可这个诗儿,却从来不曾细心聆听母亲的话,从来都对母亲的关心不屑一顾,别人偶尔的微笑示好、小帮小忙,她就心中感激,恨不能涌泉相报!可最亲的母亲就在身边,默默呵护她,照顾她,她却从来也不曾在意,视作了理所当然!这个苏锦诗,她是被什么蒙蔽了眼睛!直到现在,直到把母亲伤害成这样!才知道后悔,才知道过错!明明亲生的母亲待自己这般好,却一直只想着外人……”
苏锦诗慢慢抬起头,泪眼看着床上的人。
“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胎婴未成人,十月怀母腹。渴饮母之血,饥食母之肉。儿身将欲生,母身如在狱。惟恐生产时,身为鬼眷属。一旦儿见面,母命喜再续。爱之若珍宝,日夜勤抚鞠。母卧湿簟席,儿眠干被褥……”
床上的人,顷刻静了静。
一旁的吴氏和凝香,也俱是愕然地看着苏锦诗,这首《劝孝歌》,是苏锦诗儿时看过的,以前怎么背都背不全,时隔多年,早就全忘光了,此刻居然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吴氏瞪大了眼,满脸愕然!
而凝香,也似乎到现在,才有些明白苏锦诗口中的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可一时间,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儿睡正安稳,母不敢伸缩。儿秽不嫌臭,儿病身甘赎。儿要能步履,举止虑颠状。哺乳经三年,汗血耗千斛。儿要能饮食,省口姿所欲。劬劳辛苦尽,儿年十五六。慧敏恐疲劳,愚怠忧碌碌。有善先表扬,有过则教育。儿出未归来,倚门继以烛。儿行千里路,亲心千里逐。孝顺理当然,不孝不如禽。”
“孝顺理当然,不孝不如禽!”苏锦诗沉重地磕下头,“那个不孝的诗儿,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而今起,女儿定当好好孝顺母亲,求母亲给女儿一次机会,让女儿能弥补自己所有的过错!”
头抵于地,身子微颤。
“夫人!”吴氏实在忍受不住,跑上前一下子跪倒在良氏面前,“求您万万看开,您看啊,您的诗儿回来了,六小姐回来了!您的女儿在这,她现在在这儿啊!”
“不止是六小姐,还有三少爷、四少爷!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您现在这样!夫人,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求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身子轻轻抽搐,良氏只觉心口处一下哗然打开,有泛滥的流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而出……
她从来不敢奢望的,她从来不明白的,她从来不知怎么做才好的……
而现在,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的女儿,在这?
女儿回来了?
女儿明白了?
女儿,终究还是她的女儿?
良氏张了张口,却觉得嗓子似哑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能呜呜地叫……
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一室清静……
吴氏听不到回应,有些慌了,看了苏锦诗一眼,苏锦诗似也感应到吴氏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担心良氏一时间情绪失控,更增病痛,试探道:“母亲?”
里面没有人回应。
吴氏的脸越发难看,苏锦诗已经站了起身,朝良氏的床榻走去,吴氏见着她赤红的额头,忙唤了一声,吩咐外面的小丫鬟拿了一秋板兔绒昭君套来,替苏锦诗戴上。
遮掩好了,苏锦诗这才微微掀帘,蓝色杭绸帷幔下,良氏闭着眼睛流着泪,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此刻虚白如纸,脸瘦如削,嘴唇微微有些发干,与肌肤同色,鬓角处,也比往日多了些许白发,似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原本就娇弱的人儿,此刻越发瘦弱,整个人也似被抽走了不少精神气,气息浅浅,苏锦诗见着心中酸涩,跪在床边,“母亲,都是诗儿的错,母亲……”
“求您别累坏了身子,您要打要骂,总要身子好了才有力气。”苏锦诗轻轻握住良氏苍白的手,却猛然发现极其冰凉,她心中一突,忙道:“怎么这么冰?”
她看着这样的良氏,心中自厌,忍了忍气,忙道:“吴嬷嬷,烦劳拿个熏炉来。”
吴氏一听,忙地去拿,刚走几步,想着苏锦诗的“烦劳”二字,微微顿了顿。
眼神复杂。
小姐,是真的变好了吗?
叹了一声,再不多想,忙地去取。
床上的人,疲惫地睁开了眼,看着头顶的青蓝色绸布帷幔,听着身边女子的声音,心中瑟了瑟,慢慢看向身旁的苏锦诗,入目,便是一张哭成红眼的泪,还有那系着额头的兔儿卧,她心中骤然一涩,缓缓伸手探向苏锦诗的额头,虽不能说话,看着苏锦诗,口中却喃喃着,疼么?
见着这样的母亲,第一眼关心的还是自己,苏锦诗心中一酸,笑着摇了摇头,不疼,这一点伤根本就不疼,和母亲比起来,能看到的伤,反而什么都不算。
良氏抿了抿唇,见着这样的苏锦诗,只觉得又是酸涩,又是高兴,可奈何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张了张口,手轻轻握了握苏锦诗的手,苏锦诗一下子就明白了,起身唤道:“拿杯温水来。”
凝香正要去拿,外间候着的月盈听到了,忙应了一声,就去倒水。
吴氏拿来了一小巧的熏炉,月盈递来了一杯温水,苏锦诗轻轻搀扶着良氏坐起,吴氏又立刻去寻了桦茶色金线蟒大迎枕,让良氏靠上。
喝了点温水,嗓子里稍稍润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怎么说得出话,但仍是朝苏锦诗含笑点了点头。
见良氏稍好了些,苏锦诗这才松了口气,想着什么,又朝良氏道:“母亲饿了么,要不要吃些东西?”
方才她听到花容的话,想来良氏是一直空着肚子的,对她现在的身子,可绝对不好,未待良氏摇头,她便道:“方花容端出去的是什么?”
月盈回道:“是红枣莲子银耳粥,并一些下粥的小菜。”
苏锦诗道:“去热了来。”
月盈有些犹豫,看了良氏一眼,见良氏只是含笑,她心中一热,忙地笑着应了一声,就小跑了出去,吴氏看了忙嗔怪道:“瞧急得,慢点!”
月盈已跑到了窗口。
吴氏含笑,见到屋里的两个人,顿时想到什么,忙地拍了拍腿,“哎哟,看我这老货!”说着,连忙找了个锦杌,让苏锦诗坐下,正待替凝香寻个,凝香忙笑道:“妈妈别忙了,我也不坐了。”
她朝苏锦诗道:“六小姐,奴婢先去老夫人那儿一下,待会儿再回来。”
这几日,她被苏老夫人安排在苏锦诗身边伺候,定时也都需要到东上阁回禀一下苏锦诗的情况。
苏锦诗想了想,含笑道:“姐姐不必麻烦了,一会儿我会亲自去一趟。”
她的病好些了,也需要前去请罪。
凝香笑了笑,“不会麻烦,小姐还要呆一会儿,奴婢也很快就会过来。”
说着,和良氏也点了点头,推拒了吴氏的相送,便离开了。
此间,花容将粥菜端来,苏锦诗便亲自替良氏将莲子粥扇了扇凉,试了试温度,缓慢送到良氏嘴边,一众人都看着,可良氏的嗓子却哽了哽,怎么也张不了口。
这是第一次,苏锦诗亲自给她喂粥。
一众人都有些紧张。
苏锦诗会意,笑了笑,“娘,女儿给您喂粥。”
这话一说,恍然若梦,良氏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儿,心中酸涩,轻轻点了点头,“好。”
声音虽然不甚清楚,但慢慢能说话了。
只是,嗓子仍有些干。
苏锦诗的手法有些生疏,轻轻慢慢地送,良氏却一动不动,只怔怔地张着口,一点一点喝着粥。
喉咙中有些哽咽,但她却募然笑了笑,一边喝粥,一边,眼角都笑出了泪,吴氏看着心酸,叹气地摇了摇头。
花容见此好笑道:“现在夫人心结解开了,这是好事,怎么嬷嬷反而摇起头来了?日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应该点头才是!”
吴氏听此失笑,忙地点了点头,“是是是,我老糊涂了,是该点头!该点头!”
苏锦诗闻言,也是笑了笑,看着良氏道:“粥有些清淡了……”苏锦诗一笑,“不过等娘亲病好了,我们吃佛手卷、八宝野鸡、金丝酥雀、炒墨鱼丝、挂炉山鸡、生烤狍肉……”
“小姐,”花容看了她一眼,“这些太油腻了。”
“所以,我们怎么油腻怎么吃。”
花容看着她,淡淡道:“别说夫人,就是小姐您自己如今也不……”
声音戛然而止。
吴氏和月盈都默了默。
良氏闻言,却不解看了花容一眼,还未说话,苏锦诗却又递来一勺莲子粥,淡淡笑道:“也是,太油腻的我也要少吃。”
难得,良氏笑了笑。
“没关系,荤素搭配,诗儿想吃什么都可以。”
声音沙哑,却听得明白。
还是从前的语气,温柔、宠溺,只要是母亲,就从来不会改变。
一句话说出,苏锦诗却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一滞,握粥碗的手怎么也握不住,她自嘲笑了笑,却将粥碗放在托盘上,有些依赖,有些自责,轻轻,依偎在良氏身边。
她轻轻一笑,“好,我和娘亲,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