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百万大军尽东去
战争虽然是政治的延伸,但战争和政治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技术范畴。政治可以忽悠,可以连哄带骗;但战争是个精细活,把战争当成政治游行来玩,是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苻坚的前车之鉴,杨广忘得一干二净;高句丽人的坚韧顽强,杨广也完全视而不见。
于是,一个那个时代最聪明的皇帝,带着一支那个时代最精锐的部队,浩浩荡荡向辽东挺进,开始了一场完全不像样的战争。
612年(隋炀帝大业八年)正月初一,隋帝国北方军事重镇涿郡城外,战旗猎猎、金戈如林,各军大营远近相接、连绵不绝。从全国各地陆续赶来的各路大军已然集结完毕,总兵力竟然达到了惊人的113万人。从单次战役的兵力看,这已经是中国冷兵器时代的最大集结量,远超曹操在赤壁之战和刘备在夷陵之战中调动的部队,比前秦在淝水之战中征发的各路人马之和还要多。
在杨广看来,这次出征,与其说是攻打高句丽,不如说是一次政治大游行,是一次向东北亚各国人民展示大隋国力和军民精神面貌的大好机会。为了炫耀国威、震慑高句丽,杨广还特意把这一数字夸大到了200万。他的本意,是想吓倒高句丽上下,用大国威势逼迫高句丽屈服,不战而屈人之兵,继而把东北亚地区大大小小的部族势力全部收服。
只可惜,杨广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但高句丽没被吓倒,就连东突厥和百济也是冷眼旁观,隋朝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横竖都得打一场了。
天时地利人和
杨广不是不懂军事的人,没当皇帝的时候,他就指挥大军平定南陈,与突厥作战;当了皇帝,又北巡塞外、西狩青海、翻越祁连山,有着丰富的实地经验。但一个人要是一直都太顺利的话,在看问题上就会选择性失明,习惯性地得出有利于自己的结论。
在杨广看来,这次出征,隋军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从天时看,高句丽减少朝贡、断绝外交关系在先,是蔑视上国,隋朝出兵,那是以有道伐无道,顺应天意;从地利看,隋军从辽西和登莱沿海水陆并进,又有、百济从旁声援,对高句丽已成泰山压顶之势;从人和看,隋军百万,而高句丽可战之军不过十几万,十个打一个,岂有不胜之理?再者,各国使者都在旁观摩,为了给国家增光添彩,为了国家的荣誉,隋军将士定会斗志昂扬,一鼓作气攻灭高句丽。
杨广想来想去,想到的全都是对隋军有利的一面,实在找不出不打高句丽的理由;要是不打高句丽,那才是对不起父老乡亲所托,对不起自己六年来的辛苦。
然而,天时地利人和真的都在隋朝一边吗?
先看天时。
其实早在598年(隋文帝开皇十八年),隋文帝杨坚就试着打过一次高句丽。可出兵时机不对,汉王杨谅率领30万大军碰上了辽西走廊连绵的阴雨天气,导致全军粮草不济、士气低落,未战先溃,无功而返。当年曹操也碰到了这样的天气,才不得不丢下大军,率精锐骑兵抄小路出卢龙塞偷袭,一举击溃乌桓;此后司马懿再征辽东,运气好,赶上了辽西六七月份的雨季和八九月份冷空气来临之前的好天气,一战而平公孙氏。曹操北征乌桓和司马懿远征辽东,真正的作战部队都在四万人上下。兵贵精而不贵多,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适合区域性突袭战的数字。
杨坚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对辽东的政策,就是拉拢收买、分化打压,以外交手段为主,小规模的军事打击为辅,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而今杨广头脑发热,光是军队就集结了上百万,再加上被征发来运送粮食的民夫、充当苦力修筑营寨的罪犯、一路同行观光旅游的后宫团、仪仗队、观摩团、使节团,乱七八糟全都算上,少说也得有200万人。人一多,就会严重拖慢战斗部队的推进速度,再无可能出其不意地给高句丽以致命打击。
再看地利。
曹操和司马懿远征时,从幽州通往辽东的滨海道(辽西大道)还是一条没怎么修缮建设的荒芜之路。经过十六国南北朝的不断修整,尤其在兴起于辽东的慕容鲜卑政权和后来的北燕经营下,辽西大道的交通状况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辽西走廊毕竟只有狭长的一条路可供通行,根本不具备百余万大军扇面铺开、几路并进的条件。
另外,在冷兵器时代,后勤运输永远是大军出征最难解决的问题。军队越多,后勤压力就越大,杨广还带着后宫、百官、使节、僧道、仪仗队等大大小小数十个观摩团,且不说集结调度发号施令难,光是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全都挤在狭小的辽西走廊,熏都要熏死一片。大量非战斗人员的加入,使本就狭窄的滨海道愈加拥挤,严重耽误了行军速度。
再看人和。
出征之前,就有不少大臣反对杨广炫耀国威、意在“逼降”高句丽的方略,就连兵部尚书段文振也提出了异议。段文振是三朝名将,曾跟随杨广西巡青海,深得杨广的信任和重用。他认为辽东地处边远、气候苦寒,冬季严寒、夏季多雨,道路不畅、路途遥远,极不利于大军展开,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不能在夏天的雨季和深秋寒潮来临之前结束战斗,就会使全军陷入被动。因此,他建议杨广坐镇涿郡大本营,另外选派精锐将士海陆并进直取平壤,用最快的速度对高句丽实施打击。
段文振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尤其指出了进攻辽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夏末秋初的两三个月,取胜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而想要快,就要缩小规模,挑选精兵,精确制导,一攻必下。
杨广不是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应该也读过曹操、司马懿取胜的战例,但万般事实,都抵不过一样东西——面子,尤其是皇帝的面子。
为了面子,杨广不辞辛劳,在青海高原上顶风冒雪,翻越茫茫祁连山;为了面子,杨广宁可赔钱也要把西域的国王和商人都“请”到中原来;为了面子,他要去干以前的皇帝都不曾干过的事情。
人一旦死要面子,就会失去理性;人一旦死要面子又好大喜功,那么活受罪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周围的所有人。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百万大军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广放不下面子,那就只能寄希望于高句丽能够屈服于隋朝的威严,主动请降,给他一个借坡下驴的台阶。
为了给高句丽最后一次投降的机会(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下台阶的机会),杨广在这一年的正月初二正式下诏,宣布讨伐高句丽。在诏书中,杨广直接把婴阳王高元称为“小丑”,痛斥高元目无上国,无事君之心,无为臣之礼,招降纳叛,居心叵测;还在国内严刑峻法,鱼肉百姓。因高句丽的百姓不堪忍受,自己这才顺从天意,前来讨伐暴君,意在救民于水火。
这份诏书为杨广出兵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也体现出他大国之君的正义凛然。
就在杨广意气风发之时,有着清醒头脑和丰富作战经验的段文振病逝于赴前线途中。段文振死后,杨广便兴致勃勃地亲自充当起了前敌总指挥(很像明朝的正德皇帝)。隋朝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阅兵仪式正式拉开帷幕。
不好啃的硬骨头
正月初三,正式出兵。杨广把作战部队分成24营(24路),每天派出一路,不求快速进军,但求威风凛凛——全军将士一定要衣甲鲜明、步履整齐,每军之间相隔40里。足足用了40天,作战部队才悉数开拔上路。24路军作战部队后面是杨广亲自率领的天子六军。天子六军护卫着的,就是嫔妃、大臣、使团、宦官宫女、乐工匠人等为数众多的非战斗人员。
前前后后30路大军,横亘一千余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不像是去打仗,倒像是去辽东迎亲。如果从天空中俯视,隋军就好比是一条首尾相连、油光发亮的30截的大蜈蚣,慢吞吞地爬行在狭长的滨海大道上。
当天子六军来到望海楼(今辽宁辽西县境)时,杨广游兴大发,在秃黎山上设坛祭祀黄帝,祈求上苍保佑旗开得胜,还给全军上下放了一天假。就这样,浩大的游行阅兵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三月中,各路大军才陆续来到辽河西岸,然后扎营整顿。
为了过一把前线总指挥的瘾,让一切尽在掌握中,来到前线后,杨广又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不得贪功冒进。杨广是个完美主义者,大到功业,小到一场战争,都追求完美:他想亲自掌握全军的每一步行动,于是接过了段文振的前敌总指挥权;他担心手下那些信心膨胀的大将们擅自出击,破坏他完美的“逼降”大计,就下令各路军主将事无巨细都要向他汇报,只有经他允许才能出战。
第二,不得私开小差。杨广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来打仗。一二百万人中的大多数都是被强行征发来的,军心士气并不稳定,肯定会有人找机会开小差、当逃兵。所以,杨广给各军都发了几百面旗子,不论是谁,进出都要拿着旗子,有事往回走要执幡而行,凡是双手空空就想走的,抓一个,杀一个。
这两道命令,直接违背了战争的常识。
兵者,诡道也。指挥作战,就是要奇正相合、机变百出,挖空心思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还要给底下的将领们充分放权,让他们能够根据战场具体形势的变化及时做出反应。杨广把大小指挥权都抓在自己手里,就等于砍掉了隋军的触角和手足,让百万大军变成了一个只能慢吞吞蠕动而没有任何机动性的庞然大物,只能硬碰硬地进攻高句丽的壁垒营寨。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越是高压控制,士兵就越不满,士气就越低。一旦战事不利,后果就会不堪设想。可杨广不管,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来配合他实现这一“伟大而完美”的作战计划。
老天偏偏就跟杨广过不去。任他想尽办法“逼降”高句丽,高句丽上下竟无一人主动投降,还彪呼呼地把全国的军队都集中到了辽东,全力备战。
杨广有些恼羞成怒了。高句丽的态度,也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所有的排场、威吓、气势、声威,都是白搭,现在只有看谁的拳头更硬了。
杨广见高句丽军据辽水坚守,就命工部尚书宇文恺连夜建造三座浮桥供大军渡河。高句丽方面也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宿将,岂会傻乎乎地等隋军建好浮桥,桥还没建成,他们就呼喊着杀过来骚扰。杨广立刻派老将麦铁杖率部冲上东岸,保护修桥的士兵。高句丽人居高临下,以弓箭压阵,切断了麦铁杖部与后援的联系,然后两面夹击,使麦铁杖全军覆没。麦铁杖也战死在辽河岸边。
麦铁杖和数千隋军用生命为架桥士兵赢得了时间,也让在不远处观战的杨广第一次直面前线战斗的残酷(不论是平南陈、击突厥,巡游青海、河西、塞北,杨广并不能算是实际指挥作战的人,只是去接收胜利果实而已)。杨广是个性情中人,浮桥建成后,他先是让人抢回尸体,隆重安葬了战死的将士,然后慷慨陈词,命大军三路齐发,强渡辽河。在皇帝的激励下,隋军与高句丽军在辽河东岸展开激战。隋军歼敌万余,乘胜包围辽东城(今辽宁辽阳)。
不久,杨广就带着庞大的观光团渡过辽河。为了更好地观看大军攻城,同时确保安全,杨广决定修建一座新城。仅仅用了一个晚上,一座方圆八里、高数丈,城楼、行宫俱全的城池便拔地而起,矗立在辽东城的对面。杨广给这座城起名为“六合城”,意为一统六合,并把大军总指挥部设在了城中。
不论是同行的各国观光团还是守卫辽东城的高句丽士兵,看到这座好似从天而降的城池无不大惊失色。杨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建城——不仅是军事需要,更是一种心理威慑。
在威慑对手的同时,杨广还命刑部尚书卫文升、尚书右丞刘士龙巡视各地,安顿百姓,在占领区设置郡县,既为大军营建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也为收复辽东全境作准备。
备战之余,杨广还抽空来到大海边,远眺海天,见两只大鸟翱翔天空,诗兴大发,写下了《望海诗》和《纪辽东二首》。
《望海诗》
碧海虽欣瞩,金台空有闻。
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
驯鸥旧可狎,卉木足为群。
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
《纪辽东》(之一)
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
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
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
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
《纪辽东》(之二)
秉旄仗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
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
策功行赏不淹留,全军藉智谋。
讵似南宫复道上,先封雍齿侯。
包括之前在河西写下的《饮马长城窟行》,杨广写诗的风格,与曹操出奇地相似。曹操的诗歌,一扫两汉诗坛华而不实之风;杨广的边塞诗,也是刚健质朴,一改南北朝靡靡之音,引领了隋唐盛世大气之风。同样是从军之作,同样是在辽西大海边,同样是远眺关山、豪气冲天,曹操在前,杨广在后,两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统治者,却都留下了如此雄浑壮阔的诗篇,让人感慨万千。
从这几首诗可以看出,直到这时,杨广仍希望高句丽能主动请降。可高句丽偏偏不降,任杨广花样百出,任隋军将辽东城团团围困,就是不降。
碰到这么个认死理不领情的对手,杨广很恼火。
当时已经是五月了,军队的消耗越来越大,士气也在消退。为了速战速决,他只好把大军一分为三:主力继续围攻辽东城;大将军来护儿和周法尚统领江淮水军从海路进攻平壤;大将军宇文述率30万精锐越过辽东诸城,取道鸭绿江,与水军南北夹击平壤。
把忽悠进行到底
水陆两军出发了。按理,杨广只要安心待在六合城上看大军攻城就行了,可他偏偏是个不安分的人,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于是又给前线的将军们下了一道令:“高句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
意思是说,如果高句丽人想要投降,大军便不许再进攻,要给对方投降的机会。
第一次,在隋军的猛攻下,高句丽人撑不住了,打算投降;隋军将领连忙下令停止进攻,然后飞报杨广,说高句丽人要投降了(攻城和停止的命令都在杨广手里)。杨广大喜,当即下令,接受投降;等杨广的命令一到,高句丽人已经缓过气来,又不投降了,收拾器械具继续坚守。
第二次,隋军踩着同伴们的尸体,继续猛攻;高句丽人又撑不住了,又打算投降;隋军将领们犹豫了一下,再次飞报杨广。杨广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再相信高句丽人一次,下令都快爬上城头的将士们撤下来;高句丽人一看隋军退了,又坚定了守城的信念,继续死守。
第三次,受了两回骗的隋军发疯似的攻上辽东城头——之前那么多兄弟不能白死啊;高句丽人彻底坚持不住了,真的打算投降了。杨广早就派人在城下盯着,一看到高句丽人动摇了,立刻飞奔回报,就怕前线的将军们不管不顾把准备投降的高句丽人给杀光。前线将军们一致认为,狗日的是在忽悠我们,可杨广就是不信,硬是把杀红眼的将士从辽东城头拽了下来。
结果,高句丽人还是在忽悠。
数十万隋军围攻数月,仍旧没能攻下辽东城。
很纳闷,杨广为什么非要高句丽人投降?凭借隋军的实力,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完全能够拿下辽东城。杨广连续三次主动功亏一篑,把隋军置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伤亡巨大,士气下降,将士不满,粮草耗费巨大,就连天气也开始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