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坐落在云山寺中地势最高的一处,位于一片桃花林中。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每当山下春去夏来,百花落尽之时,却是这云山寺中的桃花开的最好的时节。
寺中有神明,园中盛桃花。钟鼓声中芳菲落,白云苍狗玉求瑕。
人间不多见的美景,一直以来都是权贵阶层所热衷追寻的东西。便如同“围城”一般,拥有权势的达官显贵,一心追寻着世外桃源般的清闲生活,而终日与花草相伴的穷苦大众,也同样削尖了脑袋往权贵阶层里钻。
人总是不知道满足,欲望是填不满的,就如同这云山寺东园中的桃花林,面积一年比一年的大,花却越开越小了。
千古望着眼前的美景,心下一片怅然。
桃花色色,一名白衣修者静立树下,落英纷纷,轻落在修者肩头。修者微微一笑,只是缓缓转动手中的念珠,留下一抹淡淡的剪影,又是印在了谁的瞳孔之中。
“这位大师,下人怠慢,让你久等了。”
就在千古晃神的时候,东园之中缓缓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笑着说道。
这男子衣着朴素,发须干净,四十出头的样子,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如同这桃花林中的春风,走来带起一阵花香。
果然不愧是权势人家出身,单单是这一身气场便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的。
千古缓缓收起手中的念珠,心中虽然惊讶,但他毕竟是也不是普通的寺院弟子,脸上倒是颇为淡然。不单单是因为他早已经见识过文殊这等级别的人物,但更深层的原因千古自己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很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态度,或许与他失落的记忆有关系吧。
千古微微欠身,“大师不敢,叫我千古就好。”
中年人倒是对面前这位年轻修行者的淡然有一点小小的惊讶,而后转念一想,又稍微有些释然,许是这云山寺中清闲适雅的氛围培养了这位年轻人处变不惊的淡定吧,怪不得寺中的主持向少主推荐这位年轻人,倒确实有些可取之处,但,这样还不够。
中年人点点头,微笑说道:“千古,倒是个特别的名字,寻常人可不敢取这等名字,须知命数一说,空穴来风啊。”
千古手中的念珠轻轻一动,回报微笑:“还好,文殊保佑,劣者这卑贱的命格还压得住这样算不上大气的名字。”
“哈哈哈。”中年人豪爽一笑,缓缓走近千古,将手掌轻轻按在了千古的肩头,说道:“少年人好气魄,既然命定千古,又为何甘愿呆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做一名苦行的修行者呢?”
千古只觉肩头突然涌入一股热流,瞬间走遍自己周身,心头微微一动,脸上却是依旧微笑示人:“世上命定千古之人何止我一人,据闻山下科举门客之法盛行,想来这红尘也不差我一张口舌。不若宅一间寒舍,种两朵梅花,焚香沐浴,古佛为伴,任年华岁岁凋敝,愿青灯曳曳不染。不也一种千古,一面人生。”
中年人微微一愣,缓缓收回千古肩头的手掌,怅然一叹,“谁愿乱世纷争,不欲红尘,奈何红尘染身啊。方才抱歉了,小师傅,例行公事而已。”
千古自然懂得这人在为何事抱歉,方才进入自己身体中的那股奇怪暖流分明是在查探自己的修为如何。权贵人家命都金贵,总想着有刁民会冷不丁的进行谋害活动,检查判定威胁性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千古摇了摇头,“谨慎些好,清者自清,对我来说有益无害。”
中年人微微一笑,让开前路,中气十足的说道:“少主便在园中,小师傅请进。”
千古轻轻点头,迈开脚步向园中走去,临近门口,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身问道:“还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小姓金,叫我金锋便可。”中年人说道。
千古点点头,“千古记下了。”
说着便要进入东园之中,金锋却突然叫住了他。
“小师傅请留步。”
千古转头看来,“金施主还有什么要提点千古的地方吗?”
“小师傅可知你一会儿要见的人是谁?”金锋问道。
千古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无知些好,如斯尘世,难得糊涂啊。”
“师傅倒是谨慎的滴水不漏,请吧,是我耽搁久了,一会儿少主要等急了。”金锋说道。
千古点点头,缓缓踏入东园之中。
金锋望着千古的背影,眉头微微一动,“此人倒是机敏,只可惜没有半分修为。但是若真的没有修为,那为何能在我的气机压迫之下这般从容自如。如果说他的修为远远超出我,那也许有可能会在我面前完全隐藏自己的真元,但这种地方,再加上他的年纪……”
金锋摇摇头,否决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在想什么呢,许是此子心境坚毅的缘故吧。”
——
前路桃花落落,一条小路蜿蜒曲折,通向园中深处。
千古不急不缓,处处谨慎,手中的念珠转了又转,思索着刚才金锋的话,烦恼着一会儿又该如何应对那位“少主”。
有一些事情,昨天夜里主持也多少提点了他一些。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要说的话该怎么说,不能说的话要如何巧妙的避开。这是一门极为深刻的学问,饶是年过半百的云山寺主持,也琢磨不透,更不用说千古了。
谨慎,小心,自从千古来到这里之后,这两个词便时常定格在自己心中,时刻提醒着自己。
在没有文殊的消息之前,这云山寺还不能离开,就算满世界都是嘲讽与白眼,就算所有人都在诋毁诽谤,香火燃尽之后,不过一川烟逝,空落尘埃。
“昨夜山风冷冽,这好好的桃花都掉了好些许,不知师傅可是安睡?”
悠悠传来一声颇为中性的少年音,一位公子,头戴玉冠,身着青袍,腰缠紫金带,脚踏流云履,负手自那桃花深处款款走来。
桃花争艳,人间难得。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千古微微一愣,随即稍微欠身,“昨夜诵经礼佛,不闻窗外风声,承蒙施主关心,看来昨夜施主也未曾睡好。”
那公子走近来,踮着脚问道:“你叫千古?”
千古点点头,“是。”
“陪我走一段路吧。”
那公子说完话,便转身向桃花林中走去。千古犹豫了片刻,手中念珠一握,跟了上去。
“施主……”
“叫我君异子就好。”那公子说道。
“君异子?”千古皱了皱眉。
君异子轻轻一笑,“世上人惯称君子,我不屑,便自命为异子。”
君异子指向桃园深处的一处所在,“看到了吗,这里本是桃花林,那里却生了两朵梅花。对桃花来说,这梅花便是异类,对世间所谓的君子来讲,我或许也是一个异类。而且,据我所知,小师傅也是个异类。”
千古握了握手,转移话题,低声说道:“哈,这两朵梅花真不会长,生在这桃花林中,虽然独树一帜,却终究免不了被这桃园管理僧人剔除的命运。”
“小师傅不是说平生所志,便是宅一间寒舍,种两三朵梅花,伴青灯古佛,任年华凋敝吗?”君异子说道:“既然小师傅也是爱梅之人,莫非会眼睁睁看着这好好的梅花被人剔除吗?就因为它不是桃花?”
“你偷听了劣者的谈话?”千古微微一愣,问道。
君异子眉头一挑,“哎,偷这个字,言重了。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岔开话题。”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千古轻轻一叹,“劣者虽然爱梅,但却无法决定它的命运。”
君异子讥讽道:“你们佛家不都说慈悲为怀?怎么,小师傅要见死不救?”
“我自顾尚且不暇,何谈顾它。佛法讲究引渡,然而自渡尚且不能,又如何渡人呢?“千古无奈道,”在别人眼里,异类并没有存在的价值,这梅花呆错了地方,如果有可能,我会将着梅花带走移栽,希望施主莫要怪罪寺院管理。“
“在你们眼中,我们除了是来此参拜的信徒之外,还有其他的身份吗?“君异子突然问道。
千古微微一顿,握了握手中的念珠,回到:“还是寺院的贵客。”
君异子嘲讽一笑,“不如说是金主来的通俗易懂。”
千古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低声说:“是。”
君异子眉头一动,走到那梅花树前,开口说道:“你倒是实诚。如果我说这棵梅花树影响了这片桃林的整齐风光,那你们是不是会马上将这棵树拔掉?”
“按照寺院的一贯做法,是的。”
君异子嘲讽一笑:“那如果我说,这颗梅花树是我亲手栽的呢?”
千古猛然抬头,望着君异子,一脸惊异。
“这样的话,你们寺院方面是不是又会改口说,这突然出现的梅花是这千篇一律的桃园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呢?”君异子抚摸着梅花树说道,“说不定,这一整片桃花林会因为我的喜好,慢慢变成一片梅花林呢?”
千古紧了紧嘴唇,默然不语,他心里明白,君异子说的是实话。
君异子朗声笑道:“看见了吗,同样是异数,你是愿意做这桃林中野生的梅花呢,还是我栽下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