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国伟岸的身躯站在卧榻旁,静静听完丹阳帛浅的汇报,却只问了这么一句:"他恨的女子?"似自言自语,隔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那个躺在卧榻上死去多时的男子,"紫澜,你时常想念的……就是你所谓恨的女子么?"
高大的身躯坐在床榻上,身手细细整理淳于紫澜的衣袍,这样粗犷的男人,却做得这样认真。"在你生前,我为你做的事太少,你为我付出的太多。现在,我能为你做得就是将你思念至深的女子找到,来看看你,可好?"
淳于紫澜的侧颜很好看,带着斯斯文文的俊雅。回想起那总是不苟言笑的人,现在另一番景象,想着,心就一片茫然。前世,她也经历死亡,却是在一瞬间换了另一具身体。
甘国走出帐篷,脸上恢复昔日的神情。他的袍摆被风吹得鼓鼓作响,带着凛冽的风劲,一身戎装的他,丹阳帛浅想到初见甘国时,那豪云壮志的少年。
在昌运十六年八月,这场边疆之战最终以真额王的病危而结束。
虽未得大获全胜,可对这些将士来讲,三年的苦守,终于能见到至亲的家人,回归久违的家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重要。
在长公主府,孝文找天找地,几乎翻遍了整个君朝,今天才得知,近乎一年的时间里,她这个女儿竟然身在军营,且还是甘国的军营,杀了敌军副将,又建了小小的的功勋。
孝文久久无法平复心中惊骇,良久过后,她若有所思撑着腮,对女儿这次举措,心里有些明了。随之,笑容满面。"很好,她总算知道为自己筹划了。这样的顺华,莫说,还真让我放心。"
张妈妈进门时,就见笑容满面的孝文在房中来回踱步,蓦然顿步,吩咐张妈妈道:"今年十月份,就是我四十六岁的生辰,这一次,一定要盛大,快,现在就着手去办。"顺华,这也是欢迎你,再入九问家。
九月中,丹阳帛浅随甘国回京,受封。这夜,孝文举杯邀明月,神色畅快,大笑淋漓:"旱魃宣华,我这次要看看你打算怎样收场。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离开你的顺华,是何等的风华?哼!"
一口饮尽,孝文只显几分醉态,朦胧之间看着有人影走进,她上前拉住她的手,哀伤道:"顺华,原谅母亲吧,原谅母亲吧。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该要为孩子们考虑不是么?你如今也做了母亲,你应该理解为母的心情不是么?母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的……"
张妈妈扶着她轻声道:"长公主,你喝醉了……
努力眨眨眼,孝文神色凄然的道:"张妈妈,你说,顺华知道我谋划她入宫,她,会恨我么?会么?"
"不会的,小姐这么孝顺,你又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会恨你的。"张妈妈轻声安抚,一面扶着她走回厢房。月色下,被岁月溅了一脸痕迹的孝文,如此的苍老。
"不会啊……甚好,甚好……"
朝凤宫,清玲珑召见甘国。
"大哥……"她缓缓走下台阶,站在甘国面前,细细看他的容颜,轻轻道:"三年了,我们兄妹三年不曾相见了。大哥这三年过的可好?"
甘国恭敬行礼,刚毅的面庞柔和不少:"皇后娘娘,臣过的很好,娘娘呢?"
清玲珑笑容透着几分凄凉,可依然大气芳华。"大哥,九问顺华还活着--"面上虽然淡然,甘国注意到她的身躯微微的颤抖。
"皇后娘娘,九问顺华还活着?"
清玲珑一个完美的转身,步摇轻荡,长长拖地的红色袍摆摇曳摆动,她一步步踏上高坐,等她转身时,面对甘国的是一张平静的面容。"陛下命清敛去秘密寻找,可是--一无所获。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本宫也不知道。"
秘密?在后宫已悄悄传开了,只是面上不说罢了。九问顺华,在后宫,还是无人敢多提的。
甘国沉默,她洒然一笑:"罢了,罢了,不说这事了。见面说这个,伤感情。"
"大哥,本宫想让刘灵和清敛成婚。论身份,他们无不般配,又是一对难得的郎才女貌。这事,陛下已经答应了。既然大哥回来了,择日选个良辰吉日,完婚可好?"
甘国拱手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母后!"
"母后!"
"母后!"
"孩儿给母后请安(众)"
甘国转身,欲要行礼,清玲珑道:"大哥!"一一扫过自己的儿女,肃然道:"我们清家能有今日的成绩,全依仗你们的大舅。还不快给大舅行礼?"
三人叩首,行一晚辈大礼:"侄儿(女)见过大舅。"
甘国脸上欣然一笑,一一托起他们的手臂,道:"使不得,使不得。公主皇子快快请起。"
"甘将军,陛下请将军过宣威殿,有事要商。"门口,一太监来报。
宣威侧殿的花园,旱魃宣华负手踱步走在鹅卵石上,一身随意的紫色华服上绣着腾飞的金龙,金光熠熠,明亮生辉。旱魃宣华今天的心情颇好,连话语也愉悦起来。
"你口中的那丹阳帛浅,是个人才。年纪轻轻就能只身猛杀敌军副将,这样的人,朕不给封赏,委实说不过去了。"眯了眯眼道:"丹阳,这个姓氏……"
昌运十六年九月底,旱魃宣华在宣威殿召见丹阳帛浅。孝文负手而立站在凉亭内,眺望皇宫的方向,得知这个消息时神色似笑非笑。
"备马,我要在出宫的必经之路,拦下丹阳帛浅。"这个召见,这个封赏,决不能让旱魃宣华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给了去。她要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时机,得到最好的回报。
驿站,丹阳帛浅仔仔细细在铜镜前描绘脸上的妆容,露出额头半掌的疤痕,将双颊打上阴影,生生将那俊美的脸庞变得几分不可入目。
套上干净整洁的衣袍,一个年轻内敛的男子立于房中。
九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些天还感夏日炎炎,今天气候忽然就寒冷起来。
官道上,停留一辆简易的马车,颀长的青衫男子迎风站在路边,眺望远处的景致,似在看更远的地方,神色一片淡然。
当丹阳帛浅的马车驶来时,青衫男子闻声回头,墨发飘逸在风中如缎子飞舞。他说的嗓音并不大,可清清楚楚。"车内之人,可否出来一见?"
熟悉的声音,丹阳帛浅蓦然睁眼。"停车。"撩起帘子,就见王潇身姿卓卓的立在不远处,嘴角含着笑意,不咸不淡,恰到期分。
"王大哥。"跳下马车,丹阳帛浅不太自然的开口。
"进来。"王潇先是一言不发的上了自己马车,这边才下马车的丹阳帛浅,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他的身影闪入车内,下刻听到王潇的声音。
马夫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丹阳帛浅看他一眼,好奇的挑起帘子,就见视线昏暗的车内,王潇盘膝坐在蒲团上,静静的看着她。
不太自然的躬身上马,这方帘子将放下,一直静坐不动的王潇忽然一扯她的手臂,就在丹阳帛浅诧异的抬头之即,王潇双手一绕,她就这么跪着双腿,半依半偎的贴在王潇胸口,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你要入宫?"王潇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异样。
丹阳帛浅僵硬的点点头,本想不露痕迹的挪动身子,却惊异他的手圈在腰间一下,只稍一点,就到那一处浑圆挺翘的臀部。猛然,身子僵硬如石。
"你想做什么呢?"
她稳稳自己的呼吸,鼻尖可闻他光滑颈项发出的淡淡幽兰之香,她第一次发现,男子的身子,竟然如此的妖孽。那一夜,烛火之下的身躯,让她猛然想要落荒而逃。
"我想给孩子们一个依靠。"她自讽一笑。
王潇却来一句惊人之语:"我不行么?"
脑中迅速思考王潇这句话的深意。丹阳帛浅将暧昧的理解抛到一边,她认为,王潇虽然个性冷淡,却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对她一直以来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男女****,反而更多的是对孩子们的关爱。
所以,这句话的理解为:我就不能照顾孩子么?我就不能给他们一个依靠么?
"王大哥,这,这不一样。你,你知道我的身份……"
下巴被双指轻轻抬起,昏暗视线之下的王潇神情那样模糊,透着朦胧的淡青色。丹阳帛浅怔了怔,一脸呆呆的看着王潇。
王潇的眼睛在车内极为明亮,两人对望许久,他一声叹息,放开双手,收敛了所有情绪。
"走吧。"依然是盘膝而做的模样,丹阳帛浅却觉得,此刻的王潇与先前不在一样了,心里又慌又乱,仿佛,她惹了他不悦,却不知,哪里让他不悦了。
轱辘轱辘的马车声渐渐远去,走出了这条管道,却走进了另一个地方。王潇阖上的眼静静睁开……
车夫坐上马车,扭头问:"公子,接下来怎么走?"静了静,车内没有动静,车夫掀帘一看。王潇满额冷汗直冒,苍白的手揪住心口,弓着身扭头吩咐:"追上去。"
自,马车来到入宫必经之路时,车夫惊疑道:"公子,前面被长公主的马车……挡住了。"孝文站在不远处,雍容华贵一笑,看着车内掀帘子的女儿,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公主府。
"顺华,你,你的脸!"孝文瞪着双眼情不自禁后退一步,那张倾国容颜不再,瑕疵的疤痕在孝文眼中又怒又怜:"是谁?是谁毁了你这张脸?母亲要把他千刀万剐。"
丹阳帛浅据实道:"只有这张脸,才能瞒住甘国。"
张妈妈惊呼的捂住嘴,孝文抖着身子怔怔看着陌生的女儿。她,竟然毁了这张脸。这张脸啊,当年如何的盛世?无人能及一二。
当年帛浅被挟为人质,她从茶铭盎手中夺回,顺华来找她时,那张娇颜让她大为自信。这样的面庞,这样的气韵,留住旱魃宣华的心,没有问题的。
可现在,孝文颓然跌坐,心中有些东西离自己的想象渐渐远去。丹阳帛浅的心,渐渐下沉。
半响,孝文缓过劲,神色迷离茫然:"顺华,母亲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们着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容貌失去了,将会失去什么东西?"
丹阳帛浅自嘲一笑,淡淡看一眼孝文,讽刺道:"母亲,女儿的美貌当年就不曾留住陛下,现在,你还指望这张脸能做什么?对女儿而言,这容貌,倒是一笑话。"顿了顿,淡淡道:"毁了,就毁了。有些东西,不是完美,才是最好的。"
有些东西,不是完美,才是最好的……
孝文心中一堵,迅速思量这句话,将自己的失态缓缓调整,伸手拢了拢双鬓,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问道:"顺华,你当真要入宫去见旱魃宣华?这事非同小可,你可要仔细思量再三。这,可是欺君大罪,不同儿戏。"
看一眼丹阳帛浅,孝文淡淡道:"你该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旱魃宣华了。"他已是真正的帝王,一个心冷手狠的帝王了。这一点,丹阳帛浅最清楚不过。
"女儿知道。不若这样,女儿岂不是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吗?"
孝文扶住额头挣扎道:"顺华,你得容母亲好生想想,好生想想。"她从未有过的身心疲惫,看了看额头那刺目的疤痕。她终于下定决定似地的放下手,脸色整肃:"你犯了欺君之罪,你要孩子们怎么办。"
丹阳帛浅垂眼,孝文看不到她的情绪。只听她道:"在我无出头之日的时候,我不会让他知道孩子们的存在。"
孝文仰头‘哈‘一声,沉下脸:"顺华,你当旱魃宣华是傻子么?你出宫这几年的一举一动,能瞒住他?"一甩云袖,孝文脸色铁青:"出头之日?怎么?你开始觉得,你的母亲不能成为你的依仗么?不能为你撑下这事么?"
"母亲多虑了。顺华的心和母亲的心是一样的,都想成为自己的儿女依仗。"丹阳帛浅抬起头凝望孝文,峨眉耸天,双颊丰盈,没有了年轻时的气盛,只要细看才会觉得,孝文,她,也老了。
"母亲为顺华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顺华铭记在心。可顺华不能在依靠母亲了,总有一天,母亲会离开顺华,那时候顺华在想靠自己,晚了。"就如同当年,九问顺华还是个被宠大的孩子,万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孝文咽喉被大石压的难受,脸色动容,没有什么比儿女的体谅来到更为重要。这,也让她更加坚持,入宫,是顺华的必经之路。
"顺华,你想做什么,就去吧。趁着母亲还年轻,做吧。"
丹阳帛浅大为感动,扑在孝文怀中,哽咽起来:"女儿知道,母亲会体谅女儿的。无论女儿做什么,母亲都会在身后默默支持女儿的。"她从来不会怀疑,孝文对顺华的心意。
昌运3年,九问顺华废黜。
昌运16年,九问顺华再次入宫。
昌运13年,九问顺华香消玉殒。
从废黜到在入宫,相隔13年。
这一年,孝文站在宫门外,目送丹阳帛浅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内,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似很多年前那般。她静静在那里站了许久,华贵的长袍被风任意厮打,挽好的发式渐渐凌乱。
这一次,她又目送女儿入宫。
神色,渐渐转为坚定,随然冷如冰霜。一甩云袖,迎风转身,却见不远处一个青衫俊雅的男子同样注视宫门,在她转身之即,他同样转身钻进马车。
"驾--"
那样宽阔的管道,那样醒目的青衫,孝文觉得,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顺华,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一丝苦笑爬上嘴角,她最后望一眼宫门,心里想着,他们再见面时,会怎样一番情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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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45年。
旱魃顺华和九问顺华大婚,十里长街的入宫之路,红毯盛况,人人羡煞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女。
天启48年。
广文帝驾崩,旱魃宣华21岁登基,九问顺华18岁为后,册封‘顺华皇后‘。那时,夫妻生活虽不美满,但很和谐。
昌运2年。
旱魃宣华23岁,九问顺华20岁。宫女清玲珑出现,事隔不久诞下旱魃宣华长女,旱魃柳。高傲的九问顺华频频为难清玲珑,终与旱魃宣华决裂,遭幽闭命运。
昌运3年。
旱魃宣华24岁,九问顺华21岁---顺华成为废后。
昌运13年。
娄含宫葬,顺华皇后香消玉殒。
同年,她成为九问顺华。
熟悉的记忆,陌生的周遭,丹阳帛浅跟随公公一路来到宣威殿,这些地方,很多年都不一样了。物是人非,难道就只她这样的心境?不是的,她是外人,即便是拥有九问顺华的记忆,可她取代不了九问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