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灰白,似败絮绵绸,飞舞纷乱,疾风劲射,如弯刀犀利,刺目刮骨。
此地偏远,化外蛮夷之地。
此山无名,唯山民唤作青牛坳。
大山形似巨牛昂首,倒是颇有几分灵俊。
其时已近黄昏,暮色越发阴沉,给山间笼罩上一层又一层黑雾。
山脚下有一座不大的石寨,此刻寨子中央,早已点燃了篝火,烤上麦饼,取来果酿,全寨一同抵御严寒。
若是他年,这大雪一下便不会再停,到时候冰雪封山长达三五个月,便再无人敢进出这青牛坳。
山寨之民移居此地数百载,常年与山为伴,对此大山最是了解,哪怕大雪压塌屋脊,或是寨中断粮,也不敢在此时轻易进山去。
然而此刻,在青牛坳山腰之间,却还有一道身影,正努力遮掩着扑面而来的疾风劲雪,一步步向大山深处走去。
“该死的孙心、孙源,昨日明明是他们两人负责看管羊舍,居然把丢羊之事赖在我头上!”
少年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这风雪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但如今天色渐暗,他又爬到了山高之处,万一在此失足,便是死无全尸,只能硬咬着牙,睁开双眼四下张望,故而眼角泪水不断,擦得一手衣角都冰结了。
又走了半响,少年逐渐气力不济,靠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大风刮来,冻得他瑟瑟发抖,细看之下,还能发现他脸颊淤肿,嘴角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
少年看向山脚下,山寨已经消失在了雪色之中,若是自己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冻死在山里,但一想到自己被人诬陷,丢羊之责要他一人背负,不禁心中暗恨,大声骂道:“这群王八蛋,只会欺负我这个外姓,若是我爹爹还在,哪个敢让我替他们看守羊圈,若我爹还在,教我打猎,他们岂敢如此待我!”
“爹爹曾说我罗家乃是大姓,为何偏偏只能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寨之中苦苦求活,我罗凌岂能一辈子做个羊倌,一辈子看守着这座该死的大山!”
少年浑身颤抖,此刻似要将他挤压在心底十余年的怒气,一并发泄出来,声音大到想让山下寨子之中的每个人都听见。
但是这满腔愤恨的呐喊,刚刚出口就被风吹散,被雪淹没,连十丈都还未传出就彻底消失。
青牛坳说大不大,可要想将整座山摸个遍,没有一两年怕是不行,而且深山之中,熊狼无数,那头昨日走脱的山羊,如今只怕已经成了野兽的口粮,自己一个人哪里找寻得到。
罗凌喊了一阵,只觉得头昏眼花,再度无力得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息,同时头脑也渐渐清醒起来,心道这样下去不妙,自己可是爬了三个时辰才到了半山腰,谁想突然下起大雪,此刻若是马上下山,怕也是要冻死在路上。
忽然罗凌脑中灵光一闪,青牛坳的山腰之中,似乎有一座破庙,自己曾经听山寨之中的猎手说过几次,附近还有一眼寒泉,自己小时也曾去那寒泉洗过澡,对那破庙还有几分印象。
想及此,罗凌立刻动身,那破庙再不济,至少可以遮风避雪,比起待在此地要好上无数,待到明日天明,这大雪稍停片刻,再寻路下山,回归山寨。
至于之后之事,罗凌懒得去想,无非就是被那二人毒打,然后受到寨中责罚,反正都已是无法挽回的了,爹爹不在了,山寨中没有一个人将自己当作人来看待,兴许此刻自己失踪,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少年提起精神,尽力不去分神,快步冲入林深之处,向着记忆之中的方位前行,那寒泉破庙,在他六七岁时曾经来过,如今记忆已非常模糊,若不集中精神,怕是要迷失在这大山之中。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罗凌气力早已耗尽,一只布鞋也不知摔到了何处,凭着一股股怒气,这才咬牙坚持。
其实他的衣背早已被汗水浸湿,只要一停下脚,立刻会被冻死,仅仅是为了求生,这才能跑出这许多路。
眼前景物逐渐熟悉,所幸今夜微有月光,不然后果可想而知……
借着月光,前方一座古朴小寺隐现,寺周墙砖瓦多半坍塌,唯有中心一座小小庙宇,依旧挺立不倒。
破庙便在眼前,罗凌一颗悬起的心也终于落下,摸了摸口袋中还剩几口的薯饼,一瘸一拐地走入破庙。
推门步入庙中,回身将门用石头死死抵住,环看四周,大窗屋脊处处漏风,于是急忙寻来稻草,一处处塞堵起来。
这寺庙不知何时建造,连里面拜的泥佛都早已不见,只剩下这空壳般的一处殿庙,却是青石铺地,红木为柱,屋墙顶瓦历尽多年不塌不朽,可见当年建造时,可算是煞费了一番功夫。
罗凌堵遍了下边的漏,屋脊上一处破口却无法堵上,只能悻悻作罢,拾来一把干柴稻草,点起一堆篝火。
火光骤亮,顿时庙中大殿一片暖意,罗凌这才松下一口气,将冻得麻木的双手双脚,围在火堆旁慢慢烤暖,又将身上湿透了的衣衫脱下来继续烤。
忽然一个声音从殿内一角传来。
咩……咩……
“咦,什么声音?”
罗凌听到有东西在叫,顿时大惊,但很快分辨出那竟是羊叫,急忙举起一段树枝充当火把,高举着向那角落看去。
果然在墙角边,一头壮硕的大白羊正蹲在地上,发出咩咩的叫喊声,罗凌看到这头白羊,正是自己要寻找的那头逃脱的亡羊,不禁心中一喜。
然而当他走近,手中火把将那角落之中剩下的事物照亮之后,忽地脸色一下变得如同死灰一样。
那墙角边,白羊身后,赫然躺着一头浑身漆黑的巨虎,这巨虎身长足有两丈,与那大白羊一比,就仿佛成人之与婴儿,仿佛低头一口就能咬掉羊的脑袋。
罗凌惊得浑身汗毛乍起,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破庙之中遇到老虎,不肖说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放羊小倌,就算是山寨之中最有本事的猎头,突然间撞见这么一头巨虎,只怕也要吓得手脚麻软。
却不料那黑虎缓缓开眼,见罗凌这般着魔似的呆立模样,开口道:“哪里来的臭小子,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滚去把火生得再大些,今晚本君要吃烤全羊!”
罗凌脑中一片空白,但被这一句话吓得浑身一震,仿佛三魂再次回到了身上,仔细回想了一遍,发现这话果然是从这头老虎口中说出的!
黑虎见眼前少年纹丝不动,依旧傻傻看着自己,不满道:“看什么看,今日乃是本君的好日子,速速去把火生了,我饿了,想吃烤全羊!”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老虎?”
罗凌实在无法搞明白,为何一头老虎能口吐人言,虽然他从未见过活着的老虎,可那山寨之中的传闻,听了也不知多少,自认还是有几分见地的。
“本君自然是……嘶……待我仔细想想!嗯?臭小子,从来只有本君问话的份,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我,本君再说一遍,生火,烤肉!若你不会,我宰了你!”
说罢黑虎缓缓起身,随手一拍,那白羊如同小鸡仔般,被死死压倒在地,随后黑虎利爪在身上一划,顿时皮肉分离,内脏滚落一地。
罗凌看见这一幕,顿时向后退了数步,心道这次不知自己跑不跑得了,恰此时他手中火把熄灭,赶忙跑到火堆边,一边加火,一边看向了大门处。
结果那大门被大石压得死死的,连漏风之处都被堵住,一时半会根本推不开,想到野兽多半怕火,于是急忙将所有柴草,一把推进了火堆之中。
顿时浓烟滚滚而起,火光直窜到一人高,那黑虎身影再度出现,熊熊烈火之下,竟然比之前看到的更加大了几分。
“吼!”
黑虎大口一张,顿时那黑烟齐齐被其吸入口中,随后大吼一声,向着屋顶一吐,顿时一团烟雾喷射而出,如同一团布匹般,飞到了屋脊梁木之上。
“咦!?”
罗凌轻呼出声,眼前景象似乎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看向屋顶,那团烟雾竟不会散去,且不过片刻,黑烟化作一块大瓦片,便将屋顶的破口堵得严实。
“这,这难道便是仙术!”
罗凌心脏狂跳,自幼喜欢听闻这些奇闻轶事,自然对于仙家法术无尽向往,眼前口吐人言的黑虎,莫非就是传闻之中的仙人。
大黑虎吐出一团烟雾,摇晃了几下脑袋,随后尾巴一甩,将已经分好的羊肉甩到了罗凌身旁,开口道:“先把肉烤上了,然后再问!哈哈,多少年了,终于见到一个活人,本君今次便破例一回,小子你有什么想问的,本君今夜说与你听便是。”
罗凌手中不停,将还在燃烧的明火拨去一旁,架起羊肉放在碳火旁炙烤,这等烤肉的技巧,山寨之中每个人都会几手。
待到烤至焦脆,将羊肉放入雪堆之中放凉,反复数次,渐渐羊肉烂熟,这才取来稻草,垫放在黑虎面前,这才恭敬道:“你当真是仙人?!”。
“只是一头老虎而已。”黑虎见他这般殷勤,轻咬一口羊肉,慢条斯理道。
罗凌露出不信的目光,又道:“你能口出人言,自然不是一般老虎,再者说,若是一般老虎,从来都食生肉,为何要让我将羊肉烤熟给你。”
黑虎轻哼一声,道:“我原本算是半个仙人,如今,就只是一头老虎罢了。”
罗凌感觉黑虎不悦,不再多言,又烤好一条羊腿,取来它面前放下,复问道:“敢才那可算是仙术?”
黑虎翻了个身,将那羊腿咬得嘎吱作响,头也不回地道:“哪算的什么仙术,小小法术罢了,只可叹本君如今也只剩下这点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