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存在太多他不了解的东西。
这是合理的,因为他依然年少。因此,无需急躁——他对自己反复说着,将那些不安压至脑后,却始终有一道顽疾,萦绕在他的脑内,挥之不去。
那是一头黑色的怪兽,浑身插满了污浊的钢爪,如同污泥般匍匐在地面,溢出的黑色体液,恶臭扑鼻。而叫声,则更甚于指甲划过黑板的尖啸。
“嘿!”
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颈后袭来的刺鼻香水味,后背顶着的两个微妙的凸起,以及那特征性的傻乎乎的腔调,已经向他表明了来人的身份。
“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今天是自习吗?”
毛没好气的问道。
“哎?”她的身体明显定住了。随后,却依然是如同耍赖般粘稠的调子,她试探性在毛耳边说着:
“真是个傲娇的孩子,高兴就说出来嘛,干嘛对姐姐装高冷呢……”
毛并没有继续反驳,因为就以前的经验,反驳下去会变得没完没了。
这个女人,年龄不明。留着一头内曲的梨花卷,相貌算的上精致,大大的眼睛仿佛一直晃动着夺目的炫光。低胸白衬衫上套着靛蓝色棉布上衣,同色的短热裤下,一双修长的美腿放肆地夸耀着自己的身姿。
“今天是这身吗……”
毛却只是淡淡地在心中抱怨着。这个女人差不多每天都会换一套衣服,风格不定,上次甚至穿着一身白大褂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最近不知道为何竟然迷上了“眼镜”这样一个古董级的产物,戴着一个平光眼镜,并美其名曰“知性的表现”。
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人,却是这艘“武昌号”巡洋舰的整备队长,武器开发部长以及核心制造者之一。
“瞿先生……”
毛迫不得以叫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对方依然是一脸别扭地缩在天花板的一角,手指在墙上划着圈。
“瞿先生,刚才是我语气不对,但我确实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胡说……”女人赌气地拖长着音调,“当我注意不到么?你这个年龄的少年,应当处于春心萌动不可自拔的状态才对,我都这么勾引你了,竟然毫无反应。刚才那一抱不仅没脸红,连心率都基本没什么变化,这根本不科学!”
她愤然起身,推了推镜框,刚才装出来的“姐姐”的神姿已经荡然无存。这个瞬间的她,俨然成了一副视真理为一切的科学家的姿态。
瞿这种行为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最初的时候毛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她的行为更多是基于好奇,以及玩笑。科学家的大脑回路本来就常常异于常人,他也只得全力配合。待到她兴致褪去,自然便可以好好说话了。
于是,毛只得放下还在耍赖的她,垂下视线,再度将注意力回归到眼前巨大的头戴式VR装置中,看着虚拟世界中乱窜着的各式信息,让手指在操纵盘上舞蹈,运用学到的知识,将意识全部投入其中,试图解决那指定的难题。那些片段在不断的进行拼接,同时又在反复拆解,组合是如此庞大繁杂,仿若群星。待到意识回归躯体,他才骤然发现,图像竟又回归到了原点。
但凡难题,都是一个圈。
人总是离不开自己的那个圈。
然而,却终究会走出那个圈。
***
对于周的寡言,毛虽然早已知晓,然而那时候的他却没有想到,那天的那句“呆瓜”,竟成了她对自己的最后的话语。
而距离他登舰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有的时候,毛会自我意识过剩地想道:周似乎是在刻意地回避他。否则,在十二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内,为何连一次在舰内的偶遇都没有发生?
只是偶尔,在遥远的地方发现她的存在,在走廊的末端,在双向工作区的反面,在那蓝色的墙面装饰涂层的延长线外。然而注意到的时候,她便已经迈步离开,如迷雾般消散。
那一天,他突然接到了一条匿名指示:检查“颐和园”的导向电力系统。
“颐和园”是船内种植蔬菜的专门区域,数千颗植物被种在了这个房间内,层叠密布。供光灯星星点点地掩映在枝叶之中,让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光膜。毛要做的,是逐行扫描一次每棵植物的管理电路,确定它们和每天机器自检的结果一致。这是一个非常无聊,也基本没有意义的工作。
没等他检查完第一行,他就大概明白了孙让他来这里的缘由。
轻巧的蹬地,他快速上升,倒转身体,稳稳地落在了天花板上。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中,其实并不存在地面和天花板的区别,他看到的是,缓慢打开的舱门,和突然出现的“她”。
那些光华,通过瞳孔涌入了他的脑壳。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脑壳里已经空空如也。
周穿着一袭白色襦裙,无袖高腰,裙摆的褶子从胸下直垂向小腿。肩上披着近乎透明的淡蓝色花纹披肩,亦真亦幻。银色的长发被扎成了高马尾,露出了颈后的一缕洁白。一条蓝色的丝带系在了她的右臂,像是拴住了她那稍瞬即逝的气息,让她得以在这无聊的凡俗中显形。那蔚蓝,却又清澈地近乎无色的瞳仁,无神地注视着世界。
她眼中的世界,就如同世界眼中的她——只不过是淡漠的过客,颓然相视,即刻离去,只余下那轻淡的气息,暗香袭人。
周慢慢地走向房间的中心,在那仅有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完成了一半的绣花撑子,握住了那根连着蓝色细丝,漂浮在空中的钢针。目光微颤,葱白的手指在缓慢而规律地移动着,晃神间,这副景象竟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对于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这件事,当时的毛感到的仅仅是庆幸。说起来有些奇怪,明明之前是那样的期望与她见面,此刻却像这样藏在角落,就像因为遇到猫,而蜷缩在墙洞的肮脏的老鼠。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只怕一吱声,便会抵达那惘然若失的梦醒时分。
就这样,时间流逝。
十分钟后,当毛终于设想好所有的对话分支,鼓起勇气,准备从绿荫的暗影中显出身形的时候,“颐和园”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而这次进来的人,竟然是蒋。
那一刻,毛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其中的意味。甚至于,还庆幸于这给了自己一个继续退缩的理由。愚蠢的他,视线游离,任由自己的视界沉浸在暧昧不明的模糊之中,直到,它再次指向了周的方向。
——骤然聚焦。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表情。
他错误的认为,自己所看到的,便是她的全部。甚至还自作主张地以为,她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然而眼前的景象,却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大巴掌。
她欢快地笑着,蹦蹦哒哒地跑向了蒋。随后,她的嘴张开了——
毛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看着被刚才那个巴掌,所扇出体内的自己。
污浊粘稠。
臭气熏天。
烂泥般匍匐在地的,黑色的怪兽。
***
当蒋和周终于离开房间之后,毛最终得以从“颐和园”离开。
在门口,他遇到了一只绑着金色丝带蹲坐在地上的黑猫。它瞄了一眼这边,便踮起脚快步跑开了。
毛望向了黑猫的去处,只见它依然是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轮椅的椅座上。而坐在轮椅上,被称为“半身女王”,身为“地球革命军”临时大总统的孙,正侧脸斜视着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毛感到了愤怒。
但这愤怒却连一步也没坚持住。勒令他停下的理由实在太多了,其中就包括死盯着他的防卫机枪塔,而一贯理智的他,终究未能撕下那张皮。
“别担心啊,我当然是支持你的。身为‘特异返古突变体’,勇于违抗道德也是追求自由必须的素质之一。况且,就算是从道德角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啊。”
金瞳的幼女,那稚嫩的声音无比刺耳,却将近乎崩溃边缘的毛,慢慢拉回了常态。
冷静考虑,这时候他的选择,不就只有这一个么?
“你弄错了,我对周真的没有那种想法。”
孙温柔地挠着黑猫的头顶,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嘿嘿,虽然听起来像刺探,但我说的确实是真话啊。这件事我真的是站在你这边的。”孙诚意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况且,他们又不是结婚了,仅仅是订婚而已……”
那枚钢刀,再一次捅入了毛的心。而他却面不改色,维持着那必须存在的虚假的面具。
“而且他们小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
从那天起,他的心中诞生了一个怪兽。
而现在的他,已经成功地将它死锁在心房。
那些粗壮的锁链,将他的心套了一圈又一圈,于是,他终于无需再为那些麻烦事而烦恼。只不过,那只怪兽偶尔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提醒着他,事情根本就没有得到丝毫的解决。
毛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让内心的湖泊,重归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