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柳儿山看起来就在清水村旁边，但我真正地走了两个时辰都没有走到它的山脚下。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响，我只好掰了半个馒头充充饥，又在路上采了几个果子吃，有的甘甜可口，有的酸涩难咽，吃下去也没什么不适。
爹娘想必已经知道我留下的字条是什么意思了，会出来找我吗？娘还会哭吗？爹会不会觉得，如果我一辈子都不回来，那这个赔钱货就不会给他赔钱了？
我向来路望了望，绿影重重，幽深寂静。
我以为最迟晚上就能到山脚，谁知走到傍晚，那座山还在看起来离我不远的地方，但其实我在清水村看那座山也是这个距离。
我知道这条路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但也不急，捡了些枯树枝，从包袱里拿出火石生了火堆，挨着火苗沉沉的睡去。夜里我醒了两次，以为还是在家里，以为姐姐还睡在我旁边，喊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心里却楞了下，我已经离家出走了。
说不害怕是假的，远处有奇怪的吼叫声，听得格外瘆人。横竖是我选的路，我不后悔，加了柴火，合衣躺下，我拿出怀中的三幅画，细心展开，看着画中的内容，一一坚强我的内心。
第一幅是一年前那个从桃花树下走过的白衣仙人，第二幅是漫天星子中遨游的三人，第三幅，是我那晚见到的圣光照耀的雪山。
然后在以后的十天里，我每天晚上都生起一堆火，梦中惊醒来便对着火光看那三幅画，我的心丝毫没有被艰难的路程所动摇，相反的，它越跳越快，我难以抑制住我那颗激动的心。
柳儿山越来越大，我知道我终于慢慢靠近它了。这天晚上我意外地走到了一个村子，一路走来，除了荒野便是树林，这是我第一次到了另一个村子。
这村子是柳儿村，就依着柳儿山建的，村子里也有一条河，不过不清澈，浑浊的很，村民平常吃的水都是从土地庙旁边的古井打来的。
我本来想在庙里住一晚，明天便去柳儿山的，不想打扰了村民。可耐柳儿村村民实在淳朴热心，见我小小年纪一人在外，送了我许多吃食，还邀我家去住，问了我许多，我只仗着年纪小便不回答，旁人只道我是流落在外的乞儿，脑子不太清楚不会说话，一阵唏嘘之后，便也散了。
我们清水村也有土地庙的，只不过是两块大石为壁，一块大石为顶，前面再贡个香炉，便是我们月月供奉的土地了。而柳儿村却实实在在修了间房子，塑了土地公的泥像，虽简陋，但也足是虔诚了。
因着不是野外，我不好再生火，只在庙的犄角旮旯里铺上村民送来的稻草，春日夜里凉，我把包袱里的衣服都散出来盖在身上，这才暖和许多。
等明日走到柳儿山脚，绕过它，便能见到天尽头了吧。也不知这天尽头长得什么样子，或许根本就不是天尽头，绕过去也是个村子，需再走好几天才能见到天尽头。也不知柳儿山上有人没有，要不我爬到山上去，便能看见的更远了。我心里一阵阵激动，胡思乱想了一通，到了半夜都没睡着。
夜里凉气更重，我哆嗦地点了香炉旁边的蜡烛，小小的橘色火光给我带来了丝温暖，我跪在蒲团上，铺开怀中的画。
那天我从昏迷中醒来，亲眼见到了会飞的仙人，昏昏沉沉走进村子，却没有回家，径直走到珉宣家门口。
天上的三人，一人白衣飘扬，另两人一高一矮，黑白相间的衣带迎风而起。也许只是巧合，我对自己说。
我咚咚咚敲着门，小声喊着珉宣珉宣，没有人应我。我推门进去，从他家卧室找到书房，厨房找到后院，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我失神地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的繁星。
我记起来原先夜色降临的时候小妹还惊到：“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星星啊！”可后来，等入了夜，姐姐和小妹都睡着了，我清楚的记得，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硕大的明月，光晕氤氲着淡淡的紫色，我原先睡不着，看着看着竟昏得厉害，若不是后来凭着对那白衣男子深深的执着强忍着睡意追出去，我也见不到后来的事。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是这漫天的繁星是真的还是那轮泛着紫色光晕的月亮是真的？是我所在的世界是真的还是那天晚上见到的荒野雪山是真的？珉宣是真的吗？他真的存在过吗？
我走到书房，珉宣习字的字帖还在桌子上，我一一拂过去，还好，他真的存在。至少，以前活过的世界，还没有被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摧毁。
孰真孰假，想必我早就意识到，只是我不肯相信，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我拿起笔画下那两幅画，我不想忘记，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总有一天我会去那个神奇的世界，去见见“仁”界，去体会不一样的人生。
烛火下的雪山更添神秘，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得耳边软绵绵一句：“这不是昆仑吗？”
这声音极其娇媚，温软无力得让我想起了盘在一团吐信子的蛇，大半夜的又在村野的庙里，谁会来？我吓得三魂七魄跑了一半，藏起画来抬头去看，这一看，便又惊地少了几魄。
来人站的很随意，腰身不停地扭动，一头黑发长长的拖到地，散在红色的锦袍上。眼睛像是覆了层雾，看人都是迷茫又魅惑的，红唇含着几缕青丝，月石般的手指摸上来，轻轻一勾，青丝抚顺，便连我的心都要勾走了。
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人！
他像是满意我现在的表情，冲我骄傲的一勾唇，“昆仑派的人也不算一无是处，我瞧你还是有几分眼见的。”他扭着腰款款地在我面前走了几个来回，还时不时摆上几个姿势，“你是玄音老儿座下几辈徒孙？也是为了补天石来的？昆仑派竟没人了吗，派你一个小娃娃来？！”
他说什么我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总觉得他的眼睛格外不同，看多了竟有种昏昏的感觉。
“小娃娃连魅术都不识吗？难道你不是昆仑派的？”他停下来不再摆姿势了，高昂的头颅却慢慢凑近我。
我感觉脑子越发昏沉了，一不留神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细细看了会，又眯眼闻了闻，“你竟没学过术法？那你这……”
他话没说完，就又被一个平淡的声音打断了，“绿信。”
那个叫绿信的美人整个身体震了震，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转身，真是他，那一刹那仿佛响雷从头顶劈过，把三千青丝都劈炸开，绿信一向自信，如今却如炸开头一样无所适从。
到底活了几千年，绿信很快忍耐住逃跑的心，屈膝行礼：“尊上。”
来人只显出一抹半透明的身影，声音却从浓重的黑夜里四面八方地传来。
“没多少时间了，随我回去吧。”
“……是。”
“这昏倒的小孩是……呃，体质很奇怪，却还中了你的魅术。”那身影从浓雾中走了出来，每走一步身体就充盈一点，当走到二丫面前，淡黄的灯火照耀下，已是面容如玉。
似有阵阵清风吹拂我的眼睛，凉凉的仿佛还带着山谷的清新，思绪渐渐回还，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开，只见来人有一双暗紫色琉璃般的眼眸，眸子清澈得如山涧的清泉，又深沉得如东海的水，看不出悲喜，看不出深浅，仿佛这世上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又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偏是飘逸出尘的气质，眉心一点朱砂又添了几分邪气，一袭赤金暗花的锦袍更是华贵非常威严顿生。
他的眼中倒影着我的身影，我仿佛落入了轮回。
“清醒了？”声如碎玉。
我点头。
“叫什么？”
“陆二丫。”
“哪来？”
“那边的清水村。”我指了指南方。
他顿了顿，“你想去昆仑吗？就是这画上的地方。”
我有三分怯意，却还是敌不过心中的好奇：“想是想的，不过……”
我看见他微微一笑，突然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我感觉刚才吃的干饼都要呕出来，下一刻，我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灰色的土墙不见了，蒲团香炉也不见了，入进我眼帘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满地都是灰色的尘埃，没有花草，没有树木，远处似乎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听得我毛骨悚然。右手边是一块城墙大的巨石，上面有我看不懂的文字，笔画里闪烁着微弱的红色光芒。
“小娃娃果然根骨极佳，连瞬移都受的住。”绿信扭着他的身子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扭动的幅度实在匪夷所思，向他身下看去，这一看，我刚才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恶心又犯了出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男子容颜美好，明眸巧笑，腰部以下却是一条圆盘粗的蛇尾，绿色的蛇皮上面斑驳着星星点点的鳞片，蛇尾也不知道多长，盘成一圈圈的堆在地上，绿信的“身子”就在那黏糊糊地扭啊扭。
我吐了许久，直到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为止，我感觉身子越发虚软了，便一下摊在了地上。
“你吓她作甚？她还是个孩子。”耳边又传来一个声音，是刚才那个男子。他一把拉起我，我虽赖着不配合，但也敌不过他的力量。我靠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只觉得分外温暖，鼻间一股淡淡的清香，倒也舍不得离开，只把头扭过去，不敢看绿信。
“嘿嘿，寻常人见到瞬移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必得惊慌失措，我见她虽有震惊，却不动声色故作镇定，便起了心思吓她一吓。”说完绿信就变回了人形，走到我面前，戏谑地看着我：“陆二丫，你瞧我有几分本事罢，可还害怕？”
原来这绿信也是个吃饱饭没事做的。
我噗嗤地笑了出来，只觉得他分外好笑，倒没了先前的害怕，扭头看他，“姐姐你长得这样好看，我不怕。”
我看那绿信一脸错愕，听得身边有人轻声笑了出来，顿时觉得这满地的尘埃里都开出了花儿来。
“你！”绿信似乎被我们气着了，一跺脚扭着身子就消失在了巨石里，“尊上，我先回含月殿了。”
刹那功夫，这广阔无边的尘埃世界就只剩我和眼前这人了。
我还保持着原先靠着他的姿势，现在也不好再装傻了，连忙退开几步，“多谢。”
他没说什么，却一直在打量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却没有停止的意思。良久，他说：“为什么离家出走？嫌日子过得安逸？”
我从来没跟他提我是离家出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了甚至还有些刻薄，我就有些挂不住了，“呃……这个……我不想过安逸的生活，也不是，我……我怕日子过得太单调寂寞……”
“寂寞吗？只怕你踏上这条路会更寂寞。”
“那我也不怕，我想站在更高的地方，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我不想活得寂寞而平庸。”我突然有了勇气，这使我正对了他的眼睛。
他琉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悲喜不明。
片刻之后，他指着东南方对我说：“往那边走就是昆仑，你若受得了这一路的艰险，可以去那里拜师修仙。”
我愣愣地看着东南方无边无际的山脉和漆黑阴冷的天空。
“多谢。”
眼前的路不知道有多长，但起码有了方向。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身后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我回头看，他已经不见了。
这地方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阴森的可怕，一路走来除了我以外没看见过其他活物。既不下雨也没有太阳，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只挂着轮弯月，远方的空气中时常有几道白光闪过，也不像是闪电。
我身上只有半个馍馍，一点水也没有，走了这半日以来，心里隐隐有些绝望。竟有些当年月夜追那白衣男子时困在荒野中无助地感觉，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格外凄惨些，现下知道我要到哪儿去，便也不至于失了方寸乱了手脚。但这毕竟不是我熟悉的世界，又如此贫瘠可怖，而且大部分干粮和水还在柳儿村，我怕我还没有走到两天就渴死在这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和食物，我四处张望着，脚下不是泥沙，而是一寸厚的灰尘，每走一步脚就扬起尘埃无数，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仙气腾腾，颇有几分成仙的感觉，就连脚步也越走越轻飘飘了。
我回头，见来路上留下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心中略有些思路。若有人有动物存在，肯定也会留下脚印的，我只要顺着那些脚印走，总能在脚印密集的地方找到生命的必需品。可是这茫茫山脉，连个脚印都看不见，又何谈密集？口中干涩无比，没有水源，只能慢慢吞咽着口水。先前吐了个干净，那人走后就吃了半个馍馍，一直都是半饿着，这会子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我却是再也撑不下去了，也不顾满地的灰尘，憋住呼吸仰躺了下来，待天上飘的尘埃都落定了，便深深地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剩下的半个馍馍，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
如果他们没有把我带来，这时已经快日落了吧。想必我早就走到了柳儿山山脚，或许我已经绕过了柳儿山看到了天尽头也说不定。我这会肯定吃的饱饱的，走累了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这里的天色还是那样昏暗，大地灰蒙蒙一片，我感觉我的意识都模糊了。
他为什么要带我来？特意让我从这走去昆仑的吗？他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去昆仑而是把我丢在这个地方？我会不会死在这？
如果为了去那座雪山而丢了性命，二丫，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从家里离家出走，后悔逃离了既定的命运，后悔在那个夜晚追着虚无缥缈的幻想得以窥见根本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东西？
不会。
我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不会。
闭着眼，眼角一滴泪水顺着轮廓滑下，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