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庄不见了!
我原本以为康庄也就是发发牢骚,让杨母闹心几天也就过去了,不想哪儿都找不着他,连手机也关着。
阿坚说康庄昨天交代他餐馆有任何事都找杨天恩,餐馆的文书合同都被他整理出来放在办公室的第一格抽屉,上面有荷兰文的注解,那是为杨天恩写的。
杨天恩一派泰然,他觉得餐馆有工人,家里有杨母,世界是太平的,可是杨母彻底地抓狂了。
她在亲友间电话搜寻了一圈,没结果。就拉着我和杨天恩去新莲花坐镇,她一直叫着:“要死了要死了,康庄不在,工人一定造反。”
杨天恩在餐馆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同事的电话催了回去,也不顾杨母骂骂咧咧着。
“阿姨,厨房有阿坚,你就别进去了,万一伤着烫着可就不好了。”杨母要进厨房,我好言相劝。
“我呸!你给我念点好的不行啊?”杨母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给我一记白眼,“你给我看着餐楼,那个小丽多顾一顾。Kassa!Kassa!”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餐期来了卫生局,这几天没康庄的监督,大家都比较松散,顿时鸡飞狗跳,杨母想去把摆在外面没遮没盖的烧肉端进冷藏室,结果走得急,摔了一跤,惹得腰伤复发。
阿坚送她回家,杨天恩死活不接电话,卧房里杨母叫骂着,一会儿说康庄忘恩负义,一会儿说我狼心狗肺,咒她病痛,一会儿又说杨天恩小兔崽子败家散财,云云。
我做了面条给她端去,她不知哪根脑神经痉挛,连面带碗砸向我,汤汤水水溅得我一身污。
“饿死我算了,你这个天煞女!你们都滚,滚!”杨母冲我叫着。
我终于也被惹急了,夺门而出。
我给林通打了电话,他说他在家,我便拿了洗漱用具衣物课本出了家门。
林通的小单间,他打地铺,我睡床。
“孤男寡女,你怕不?”林通枕着公仔熊,席地而卧。
“荷兰这个苦寒之地,就怕一个人待着,两个人嘛,是禽兽也温暖。”我说,我想起杨天恩,特想和自己赌气。
“是啊!就怕一个人!”林通幽幽地说,他又开始准备悼念他的初恋了。
“大哥,先说好了,说阿曼,请直接闭嘴。”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林通按捺不住他的心声,不过用可怜形容阿曼我真的很诧异。
“她吧就是被那些偶像剧给毒害了,整天要减肥,约会穿蕾丝花边的公主裙,打扮要新鲜,要胸很大,要四肢很瘦,要穿短裙的两腿并拢要有空隙,要染颜色的头发,要搭配耳环。整天想着碰到大帅哥,碰到像你家‘杨天鹅’那样的……”他继续说,“杨天鹅”是林通给杨天恩取的外号:外表白的天使,脱光了是只笨小鸭。
“你对她了解真透彻。”我被迫感动了一下。
“我傻瓜啊。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她到头来当我是个屁嘞。”
“她哪里好啊?”
“她爱美也是好,她觉得世界是粉红色的,男人都要是金城武,女人都要是李嘉欣。”
“切,不切实际的人生观。”怪不得她要整容,她要和她的粉红色世界兼容。
“可是你说爱一个人真他妈犯贱,我隔壁那个女的,好好的大学生,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当二奶。那男的丑得惊天动地,有老婆孩子,她还爱得死去活来的。我想过了,大概就是太他妈寂寞了,寂寞招惹爱情。”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翻身下床。
“你怎么了?”林通问。
“回家!”我答。
“好啦好啦,我不说阿曼还不行吗?”林通说。
“不是啦,我得去看看老婆子!”我说。
“她都那么你了,你还回去?绝对的杨门女将!”林通边说边给我收拾。
回到杨家,黑蒙蒙一片,我没开灯,省得杨母以为我非回来才能活下去。我摸进客厅,放下包。突然听见饮泣声从杨母的房间里传来。
“阿贵啊,我做错了什么啊?你怎么不带我走啊?……”哭泣中的破音钻进了我的耳朵,如我所料,我的离去让她陷入了孤绝,她念叨着自己的委屈和哀怨。
我开灯去厨房煮面,还特别炒了一碟鸡蛋,我故意弄得炒锅炒勺剧烈碰撞,以发出声响,让杨母从哭泣中听见我已归来,好有点时间擦眼泪,恢复仪容。
我端着面走到杨母的门口。
“阿姨,阿姨。”我叫了两声,她不搭理我。
我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床头灯开着,她正靠坐在床上,拿着小手绢擦眼泪,披着头散着丝丝银发,瞧着可怜兮兮的。
我把面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边上摆上筷子和纸巾,她不发一语。
我去浴室拿来水桶和抹布将她之前泼在地板上的面汤清理干净。
我正准备起身出房间,杨母突然开口了:“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听见了她的寂寞,她的老来无依。
“阿姨,你以后别着急,好好说话,我们都会听话的。”我转身对着她。
她借着床头灯光看向我,那表情像极了犯错的小女孩,也许她的内心的一隅始终埋藏着那种年纪的任性。
我走近她,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为她端起面条:“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将面接了过去,开始吃了起来,我往她的碗里拨了一些炒鸡蛋,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哄我吃饭的情景。这一刻她的顺从和恬静让我有些触动。
虽然我和杨母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我第一次感觉靠近了她的世界,真正的亲密是可以彼此展示和接待对方的脆弱,和身份无关。
杨母吃完面,我准备离开,她却拉住了我的手:“你等下过来睡吧。”
“阿姨!”我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
“我一个人睡总不踏实。”
“好,我换衣服就过来。”
杨母就躺在我的身边,她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她喜欢用那款香型的香皂,那种香皂康庄去中国的杂货店总要给她带。
“你说你姐夫能去哪儿啊?”杨母问我。
“不晓得,我对他并不很了解。”我如实说。
“我和他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又了解他多少呢?”杨母自问,“康庄其实人不错,他来荷兰时才二十岁,长地高高瘦瘦,非常勤快,脑子也活泛,学东西快。我就这么看着他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青年一直到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他和如意谈恋爱啊,结婚啊,仿佛就在昨天似的。”
“阿姨,姐夫为什么和姐姐现在闹得这么僵?”
“谁知道呢,本来他们都挺好的,就前年如意突然说要去中国做生意,无端地撇下康庄了。康庄什么都不说,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性子,我也不好打听。有一次他圣诞节放下生意不管,跑去中国找她,结果一个人回来了。”杨母说到此处,我莫名一惊,因为我参与了他的那个圣诞节。
我陷入了深思和追忆。
“你有空替天恩念念经,平静内心,夫妻也不会吵架了,家宅才会和顺。”杨母开始推销自己的信仰。
我一直带着微笑,我的顺从和安详得到她的喜爱。睡前她帮我拉了拉被子,我发现她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可能之前我一直用否定的模式去看待杨母,一一设防,再一一去否定,设定她是恶婆婆,然后再去应战,而这似乎是蠢人的行为。
康庄很早就告示过我: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是康庄现在又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去翻查康庄在新莲花的办公室,他写在啤酒杯垫上的四字日志被我翻出了不少,这些他没有带走,这些断句,是别人寻不着线索的他的生活纹路。
也许他希望某天某人可以破译某事,现在我假定那个人是我,最上面的杯垫写着:“一片冰心”。
“一片冰心,一片冰心,一片冰心……”我默念这四个字,“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玉壶!”我似有所悟,于是赶紧给杨母打去了电话:“阿姨,姐夫老家在哪里啊?”
“我想想啊,好像是文成,文成哪儿啊,哦,对,文成玉壶!”杨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