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杨天恩仗着杨母的支持宣布要调入厨房工作,康庄被请到了外面。厨房的师傅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虽然嘴里一口一个老板叫着杨天恩。
“干吗?你这么看我?”我给康庄递上咖啡,他问我。
“我在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一位伟大的父亲。”我用朗诵调说这句话。
“真酸!”他喝了一口咖啡。
厨房是什么地方?玲玲说是战场,盘子是敌人,杀也杀不完,阿坚说是地狱,高温烘烤,热油四溅。
杨天恩穿着整齐洁白的厨师服走了进去,深浅不知,凶险不明。这一天虽然没什么生意,可是我却不想进厨房检阅他的窘迫,我有点赌气。
“呀!”一声惨叫从厨房传了出来,杨天恩切到手了,他跑了出来,带着哭腔说,“流血了!流血了!”
我剪了一段胶布给他,这样的动作我一天不知道要做多少次,为厨房的师傅包扎,给康庄贴胶布,他们的口子都比他深,但表情都比他淡然。
“厨房好玩吗?”我问他。
“不好玩。我这儿被烫了,这儿切到了,而且那个锅子很重,我也不太知道哪个是盐,哪个是味精。”他如数家珍。
“你不是觉得姐夫比你舒服吗?”
“我错了。”
“你错了?你现在才知道错了?”康庄的声音突然从我们背后响起,“上次你妈给你的钱,每一分都是这么被烫出来,伤出来,你就那么不当一回事?你妈当年在厨房里工作,比你现在还累一百倍!她一个女人家做两个男人的事。你以后对她客气点,尊重点!”他字字铿锵。
杨天恩脑袋耷拉着:“姐夫,我知道错了,可是餐馆我真不想干,我想出去自己做点事,我妈那儿你替我说说好吗?她就听你的!”
“你想干什么?”康庄瞟了他一眼。
“上次我E Game得奖,有家荷兰的游戏公司要找我做测验员,我想去干。”杨天恩说完做出一个用手握鼠标与人作战的激烈动作。
“测验员?没听说过!”康庄说。
“软件开发公司需要人帮他们的产品做测验,做提高,说了你也不懂,明天我带你去找他们谈谈,你就相信了。”杨天恩建议道。
“要是真能当一种职业,而且你又喜欢,我会支持你。”康庄说,“不过你现在回厨房工作!”
“姐夫,姐夫,我不去行吗?”杨天恩开始撒娇。
“不去?那你那个什么公司也别指望我去!”康庄转身走开了。杨天恩只得乖乖进了厨房。
回家后,我在浴室门口碰到康庄:“你可真是个开明、民主的好爸爸啊!”
“你也不错啊,督促他洗澡,鼓励他洗脚,勤劳的杨太太!”
杨天恩在厨房里折腾了几天后终于带着康庄去了那家叫NDGS的网游公司,回来后康庄对我说杨天恩所言非虚,那家公司还是具备一定规模的。
“那签约了?”我急忙询问。
“怎么可能!姐夫说要研究研究!”身边的杨天恩说得很泄气。
“又三天啊!”我轻声地对杨天恩说,这属于落井下石,我想起当日他们研究装修合同的情景。
“三个礼拜!钱是身外物,可是前途事业要慎重再慎重,再说这行业好像是吃青春饭的,我得考虑一下。”康庄居然听见了我说的话。
“姐夫不是答应我了吗?还考虑?”杨天恩急了。
“中国有句俗话,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康庄说着,无端地看了我一眼。
“这句中国的俗话我听不懂!我只知道那句中国的俗话,一个人跑四匹马追,说过的话要算话。”杨天恩说,他应该在说“驷马难追”。
关于杨天恩的新工作,如我们所料,杨母不同意。
“打游戏当工作?笑死人了!游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你现在几岁了?你们还一个两个联合起来骗我?”杨母有点动怒了。
“天恩,你们先出去,我和妈谈!”康庄见状打发我们走人,他将杨母请进了“香房”。
约莫半个小时,康庄出来了,他告诉我们:“妈同意了,过几天叫我带你去签合同。”
“姐夫万岁!”杨天恩一把抱住康庄,他从未像这一刻这样雀跃过。
“我怕了你了,怕了你那个什么一个人跑四匹马追!”康庄对杨天恩说。
“你怎么让阿姨相信你的?”我非常好奇。
“我拉她在菩萨面前发誓,说那是个正经的工作。”康庄微微一笑,而事实上是康庄还向杨母保证新莲花的分红照旧会给天恩记上。
“你可千万要给菩萨争气啊!” 康庄转身严肃地对杨天恩说。
进入二月。杨天恩去了NDGS上班,公司给他弄了一间工作室,他说他有两位同事,工作室里配备多部电脑、厨具、卫浴等。杨天恩说那是他自己的要求,在当初参加网游大赛的时候他就是在一个破公寓楼里和“战友”没日没夜地操练。原先我还以为他会西装革履,拿个公文包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才发现他从事的是一项任性却又充满理想的事业。
而我早在一月就已经收到了原来学校的通知书,我终于可以去上学了,康庄带着我避开杨母的耳目,载我去学校。
“姐夫送了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康庄送我到学校门口。
“而我只有两个字,谢谢!”我满怀感激,那天我收到学校的缴费通知,就在当日下午康庄偷偷替我去银行汇了款。他坚定了我求学的信心,他说我曾经是他卖莲花的同谋,他现在做我求知识的帮凶。
四千五的学费,我说在我工资里扣吧,他说在年底分红里扣。现在我拿一个人的工资,要交一半给杨母,还要挤出一些给国内的父母,我妈病了,没了医保,要花钱。
开学的第一天,我去“新莲花”便迟到了,康庄很理解,甚至给我留了饭菜。
“在学校还顺利吗?”
“顺利!太激动了,见到很多老同学,教授也还记得我,中饭林通请我客……”我一边吃一边说,就当年离家去住校后向父母诉说新环境的心情,也顾不得他爱不爱听。
“真羡慕你!”康庄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听说你以前考上了浙大?没去读?”我说。
“你怎么知道?”康庄正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个抬头。
“阿姨那天和我闲聊,她问我浙江大学毕业出来是做什么的?是当官吗?还说你以前因为家里什么事没读成。”我如实说。
“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康庄低下头,语气略带感伤,继续搅拌着咖啡。
“你当时报的什么系?”我吃了一口菜,又问。
“数学。”他端起咖啡杯。
“数学系?估计就进科研组了,要不只能教书,像我爸那样,你们这个系就业方向太难明确了。”
“所以啊!出国好啊,出了国,进了食研组。唉,有理想的人内心必须是强大的,有理想的人一定要自私,不然理想也就完蛋了。所以我支持天恩去当测验员,也许他会后悔,不过他拥有过程,我嘛,没结果没过程。惨淡的人生。”他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你慢吃,我先去忙了。”
也许他支持我去上学也是这个理儿,把自己无法完成的梦想嫁接在对别人的帮助上,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当我是家人了。就像我爸无法实现的留学梦,他交给了我,并倾其所有。那一种祝愿里装满了他自己的寄托。
打烊后,康庄载我回家。
“姐夫!你曾经的理想职业到底是什么?”我的好奇心泛滥,一个晚上都在那里追踪他的过去。
“Code Breaker。”他微微一笑。
“Code Breaker?破译吗?谍报破译那种吗?”我一脸的惊愕。
他点头,说:“在完美里找出破绽。在破绽处拉出真相。可惜啊,我忽略了我人生的破绽。”
“做厨房,开餐馆真糟蹋你了。”我不免感叹。
“糟蹋?哈哈!糟蹋?”他突然大笑起来,像是被我说中了什么乐事。
他用力地发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康庄!”我鼓起勇气唤他的名字,每一次靠近他灵魂的瞬间,我都会忽略了彼此的身份和禁忌。
车子急速拐到了路边,康庄俯身靠在方向盘上。他微微地颤抖着,让我看见了他内心的喘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整理书本笔记正要去学校,杨母开门进来了,她向来没敲门的习惯。
我胡乱将书本扫进背包。
“南希,今天我和你一起去餐馆!你把厨房里的那些打包盒带回去,别一回两回扔到垃圾桶,那可是钱买的,洗洗还能用!你别学天恩那个败家子一样……”她哇啦哇啦一顿念,可我在乎的是她的前半句。
“阿姨你去餐馆有事?”我拿起背包。
“也没什么事,现在天恩上班去了,餐馆没人看着我不放心。”杨母用目光全面扫描我们的屋子。
“可是,不是有姐夫在吗?”
“你怎么和天恩一样实诚啊?这防人之心不可无!”杨母凑到我跟前说。
“我也不知道阿庄把天恩撵出餐馆是什么想法,之前说好给他股份的,唉,没有我女儿拴着他,他心也不向着咱们了!”她走开几步,开始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