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们认识!”奸夫斩钉截铁地说,“那天下雨,你撞了我,你穿一个黑色的衣服,背一个蓝色的书包,还有穿一个白色的鞋子。”
我“扑哧”笑了出来,他的量词是统一的,他的中文真是让人汗颜,我继续逗他:“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敢说认识我?”
“可是我真的见过你。”他不依不饶,几乎要举手发誓了。
“我今天晚上见过这里所有的人,不代表认识这里所有的人啊,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认识是很严重的见过吗?”
我点点头。
“那我可以认识你吗?我叫杨天恩。”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我不想认识你!”这是那天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作为林通的战友,这场反击战打得有点漂亮。
但是我不能替他收复失地,变心的女人和变心的男人一样,都是不可复燃的灰烬。
倘若我们仍然眷念那些男女,在心里藏纳那些灰烬,就成了一只污浊的烟灰缸,这样的青春怎能明艳?
只是我说服不了林通,就如同说服不了自己一样。
我只记得,遗忘像个腐烂的过程。
亦宣和泰山同居了。
那天亦宣向我借了一个行李袋,装了睡衣、拖鞋、洗漱用具和卫生棉,带了去,就算完成了同居的仪式。
之前她说既然睡在一起了,为什么不住在一起,那样起码可以省去房租水费电费上网费。
后来她又说既然住在一起了,不如结婚算了,起码还能捞张永久居留。
“捞”!她用了那个很粗鄙的动词,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泰山是她的初恋,她对这份感情倾注了所有。
她来荷兰的第一天在火车站问路,热心的泰山陪她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一直护送她到学校。
之后两人整日网聊,情网就这么悄然地铺展开,最后铺成了一张双人床,亦宣用她的处子之身,以身试法。
有一天两人欢好之后,她问他为什么喜欢她,一个中国女人。
他赤条条地躺在她身边,赤裸裸地答曰在他交往过的若干个女朋友里还没有过中国女性,他想知道中国女人的味道。
亦宣差点崩溃。
男人因为性而建立的爱情,因为追求那个女人而做了一些傻事,待到上了床,发现就那么回事,便觉得自己被那过程玩弄了。
女人因为爱情而奉上性,因为被追求而得了一些感动,待到上床后,发现原是为了那回事,便意识到自己被这结果玩弄了。
性像个伪君子,它诋毁了爱情,那却是很多男人的本意。
亦宣现在正发奋学习荷兰文,而原因竟是要在和泰山吵架的时候能用上那些句子,也许一个女人被赶出童话之后,就变成了巫婆。
现在虽然泰山口口声声说爱她,但是每次提到结婚,他都缩了回去。
结婚像个真小人,它却能辨别爱情的真伪。
若结婚对男人来说是一味砒霜,而不想结婚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是一味砒霜。他们两人就这么似爱非爱,僵持着,都在等其中一方服下这味药,死在自己手里。
“你为什么非得结婚?而且非得和那个人猿?非得现在?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对你了解多少?”我只得对亦宣不断地询问、开导。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我就是他妈的不服气!”她冲我叫嚷。
“结婚可不是儿戏啊!”
“那爱情就能当儿戏吗?”她恶狠狠地反问一句,让我无言以对。
我知道在这节骨眼上我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搭,只能待她自己醒悟,却不想几日后,她却宣布要结婚了,后来林通把有些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亦宣说:“你爱不爱我?为什么不和我结婚?”
泰山说:“亲爱的,我爱你。”结婚二字当没听到。
亦宣说:“爱我是因为爱和我上床?”
泰山说:“爱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典型的自由思想熏陶下的荷兰小伙。
亦宣转身要走,回头丢给他一句:“我们分手吧。”
泰山没有挽留的意思,说了句再见,亦宣拿着箱子走开几步,又说:“忘了告诉你,我怀孕了。”
泰山追了上来,问:“你说什么?你怀孕了?”嘴巴张得奇大,“孩子是不是我的?”
亦宣故作伤心,道:“你是我的唯一!”
男人大致可以分成三等,一等男人不认输,二等男人不认错,三等男人不认账,就泰山而言,虽然不是一等一,但还不至于卑鄙到不认账。
他们的婚礼定在四月中旬,去登记那天,我和林通作为她娘家的人前去观礼。
其实在他们婚礼的前一晚,亦宣犹豫过,她拿着一对拖鞋当着我和林通的面,说:“如果拖鞋一只朝下一只朝上我就嫁他,如果不是,明天把孩子打掉,和他爸一笔勾销。”
我知道亦宣说得到,做不到,她太爱泰山了,爱情总会让女人荒废一些事,学业、青春,甚至是自己的人生。
泰山的父母是律师,穿得很体面,他母亲还戴了一顶帽子,举止雍容,安静地坐在一边让人以为是女皇陛下驾到。令我纳闷的是他的父母怎么会同意还在上大学的儿子结婚,而且新媳还是个外国人。
“西方经历了自由民主思潮的洗礼,婚姻之事父母不管。”林通解释说。
“不过这样也好,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也方便。”林通随即又接了一句。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我急忙拍他,转身之际,却看到泰山的母亲正在看着我,又急忙垂下双手,佯作淑德。
亦宣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礼服,这是她母亲寄给她的,足上的白色高跟鞋是林通和我合买的,林通赠言:祝福你和人猿泰山走向森林深深处。我觉得“深深处”一般住着怨妇,不吉利,所以把那张卡片故意不放进去。
泰山身上的西装估计是他爸的,过大,有点不衬体,故而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晃荡,他牵着亦宣的手晃荡地走到众人面前,依照荷兰的习惯,观礼的人要一一和他们拥抱、亲吻:用自己的脸贴对方的脸,左右左三下,待到接受了最后一位客人的祝福,亦宣脸上的妆粉已经被贴去了八成,林通指着她的脸直笑,也逗乐了大伙。
仪式结束后,众人到一家酒店餐厅吃自助餐,几十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坐下, 泰山餐前的发言却把我等娘家人吓一跳,他说:“各位自助餐不包括饮料,如果你们要喝什么请自己购买。”
“天,这叫什么嘛!”林通小声嘀咕,我耸耸肩,这才发现他们开“大奔”的律师父母压根不管他们的生计。
餐后诸位客人一一到柜台前付饮料的钱,排着长队,活像食堂打饭的情景,今天的午宴是泰山一手安排的,亦宣并不知道饮料这档事,不过话已经被他说出口了,她也便算了,只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叫我们付钱,就把我拉到一边说:“南希,你们先走吧,钱我来付。”
“没关系,我理解的。”我笑着说。
“这点面子都不给啊!你们走吧,回头我再打电话给你。”亦宣愣是想把我们打发走,而她转身却迎上了泰山愤怒的眸子。
“为什么他们可以不付饮料钱?”他一句问。
亦宣懒得说话,伸手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皮夹,她把全部的现金都掏了出来,再塞到他手里,正转身离去,却被泰山一把拉住,他大声地说:“我不喜欢不讲原则的中国人!”
“我不喜欢你!奶酪脑袋!”亦宣把手里的皮夹甩到他手上,拉着我和林通气呼呼地冲出餐厅。(奶酪脑袋:对荷兰人非善意的称谓)!
结果她的洞房花烛夜,枕边人是我。
我说:“你新婚夜跑出来,不怕他不要你?”
“怕啥,明天是周末,市政厅不上班。”
“那过了明天呢?”
“过了明天,我就回去呗。”她调皮地说,并不时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而我隐隐觉得她已经在森林深深处了,并要在那里栽培一个男人,也许要用一生一世的时间。
这一年,亦宣21岁,泰山22岁。
幸福就是这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