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她在我背后唤我,“电视放给谁看啊?给鬼看啊?”
我背着她扁了一下嘴,她在责怪我离开客厅时没关电视,并用了不太高雅的疑问句。
我新来乍到,我忍!
我把电视关了,走去厨房。
这天午饭是红烧鸡翅膀、炒青菜、煎鱼,再有一大碗蛋花汤。
我把菜端到饭厅,而杨母进了厨房,不久我听到她在里面大叫:“菜的叶子给扔了? ”
我赶紧接她话:“上头那几片叶子都烂了,我就给扔了。”
她站在垃圾桶旁边,手里拿着那几片烂叶子指向我:“看看,这一点点烂了,你把整片都扔了,哪那么好的命啊!”
说完,她把烂叶子用水冲了冲,放进了冰箱。
“衣服和钻石那都是穿戴给别人看的,女人啊,关起门要知道怎么过日子,我们家的钱,可是一锅一锅饭面炒出来的,记得!”
我用力地点点头,虽然她的话有点刺耳,但还是带些道理。
但是吃饭的时候,我推翻了她在我耳朵里建筑的那些,因为她居然对杨天恩:“儿子,青菜别吃了,都烂了!”
“妈,你不是说烂一点点没关系吗?”
“还是叫我阿姨吧。”她问非所答,说来的话却让我难堪不已。
“为什么不能叫妈?你是我妈,她是我老婆。”杨天恩终于帮腔了。
“都没摆酒,算什么老婆,等摆酒了再说吧。”杨母解说道,“现在的女孩子,哎!”
我正想起身收拾盘碗,杨天恩咬了几口的鸡翅膀被杨母夹到了我碗里,她对我说:“吃了,别浪费!”
我白了杨天恩一眼:“吃饱了,吃不下。”
“他不吃,扔了可惜,他是你老公,难道还叫我吃啊?”杨母说。
我寻思这老太太的思维也太怪异了:我不是他老婆,他为什么能是我老公?
我懒得答理她,她又说:“那你把它冻到冰箱里,晚上如果饿了,可以热热吃。”这个二手鸡翅膀居然还要留给我做宵夜?这老婆子真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啊!
我站在饭桌边,气呼呼地把鸡翅膀啃完了。
我转到厨房,开始洗碗,顺便也洗洗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我为了平复情绪,开始哼歌。
这时杨天恩进来倒可乐,我白了他一眼。
他把头凑过来,问:“你唱得什么歌啊?真难听!”
我大声地回答:“农奴翻身把歌唱!”
亦宣终于顺利地生产了,一对女儿,她给我打了电话。
她给女儿取了名字,大的叫“来之”,小的叫“安之”,她看起来那么满足幸福,可是泰山在她生产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夜归、不明的香水味道、考试不及格、酗酒、抽大麻,这些都是亦宣转述的关于泰山的形容词。
荷兰人是不坐中国月子的,亦宣这个荷兰媳妇第二个礼拜便已经出门买奶粉了,她的伤口隐隐作痛,于是在超市打电话给我,叫我过去帮她拿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们家,泰山的学生公寓,狭小拥挤,书籍袜子色情杂志酒瓶尿布奶瓶。
两张婴儿床是家里唯一像样的摆设,那是泰山的父母送的。
“泰山呢?”我帮亦宣把面包放入柜子,我发现柜子里是空的。
“谁知道啊,在家待了两天,说要考试了,去同学家了。”亦宣正烧热水。
“你为什么不喂母乳呀!医生说母乳对宝宝更有益。”我帮她抱起“安之”,那个柔软有些皱皮的小宝宝,皮肤有点黄。
“谁不知道啊,那有才行啊!”她倒上水,从柜子里拿出面包来,问我,“你吃不吃?”
“我不饿。”我打开他们的家小冰箱,里面只有一盒黄油和一个皱皮的橘子。
“你,你就吃面包啊?”我艰难地出声,我责怪自己太忽略这个朋友,我把下半句“这样怎么会有奶水呢?”吞了下去。
她已经解决掉了一片面包,热水也烧好了,她开始泡奶,一双手,两只奶瓶,两个宝宝。
“你就一个人照顾两个?”我又问。
“上个礼拜有个荷兰护士来帮我照顾宝宝,那是免费的,保险公司给报销的,这个星期开始她不来了,来的话我们要自己给钱,谁给得起啊。”她抱起其中一个宝宝。
“哎呀,我的伤口,疼。”她突然叫了起来,我立马接过宝宝。
“宣,今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照顾宝宝吧。”
“你公公才过世,你不回家睡可以吗?”她问我,她向来比我能体贴人。
“那等你们休息了我再回去。”
死亡和新生在这一刻都让我觉得好沉重,我看着亦宣憔悴惨白的脸,她嘟嘴逗宝宝:“来之乖,喝奶奶,长大了,帮妈妈照顾妹妹。”
我别过脸,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那天我终于没走,安之吃饱了,来之要吃,一个睡了,另一个要换尿布,再后来亦宣累得靠在宝宝的床边睡着了,两个孩子一起哭,她都听不到。
我的眼泪比两个宝宝还不听话,我看着她们睡在一起,然后哭得不声不响,那天夜里我流了比公公葬礼更多的泪水,我终于发现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悲戚。
原来错误的婚姻长得这个样!
我们选择了怎样的婚姻就可能要经历怎样的人生,我看着亦宣熟睡的侧脸,她那么美丽,那么勇敢,那么无知,又那么不堪一击。
第二天仍然是可怕的轮流疲劳轰炸,安之和来之这对磨人的小宝宝,有时候常常是连锁效应,一个睡着了,另一个一哭,她就又醒了。
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手机充电器又没带,我也不知道杨家的电话,我有点不安,我这个还不被正式承认的小媳妇要怎么去说明我这一夜的不归呢?
傍晚的时候,两个宝宝终于睡着了,亦宣也躺了下来,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帮她盖好被子。
我轻轻地关上房门,我飞奔离去,我不知道一分钟后甚至是几秒钟后我会不会又听到宝宝的哭声,那么我就走不掉了。
我为了“同居女友”的名分抛弃了她们娘三。
我跑到拐角处,被石子绊了一脚,摔在了地上,像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我回到家,发现今天杨母居然移驾到客厅了,我看到她有点慌乱,不知道她会如何询问我。
“你的生辰八字给我。”她对我的第一句话。
“什么?”
“就是农历生日。”
“八二年七月十日。”我说,她没问我一夜不归的事真是太意外了。
“几时?”
“下午两点。”
“你等着。”她起身离去,好像是去打电话。
我一等等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所以我就傻等,反正是我理亏在先,我得表现有这个态度。
“大祸啊!大祸!”她尖叫着跑出来。
“你知道吗?你的八字和天恩相克,你是克夫命格,怪不得,你一来老杨就走了,怪不得你一来家里就败财,怪不得你昨天不在家,家里的挂灯砸下来,我会没事。”
我听得一头雾水,她在意的不是我不夜归的理由,而是我的八字,我觉得她的人生观有点荒谬。
“妈,我……”
“我不是你妈,我没那种硬命当你的妈!”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很小心地说。
“只能怪你和我们杨家没缘分,命好不好老天早定了,如果是件衣服我还可以给改一改,命啊就是命!”
我沉默。
“你收拾东西回你自己家吧,算我们杨家对不起你。”杨母说。
“可是,可是我和天恩已经领了结婚证了。”我说,我偶尔会表现出强势的一面,这是我妈妈的遗传。
“什么!”杨母大叫一声。
这时候杨天恩开门进来了:“你去哪里了?把我急死,急死了,你知道吗?”他快步跑来抱着我。
“你想死啊?她是灾劫是祸害!”杨母上前来拉杨天恩。
“妈!你又来了?你是不是像对姐姐那样对我?我告诉你,我不是姐姐,我不管那些命啊八字啊,我就是喜欢南希,我爱她,我没她会死!”杨天恩冲杨母嚷,然后拉着我冲回我们的房间。
“天恩,天恩!你想死啊!……”杨母在奋力地拍门,那声音里似乎能听到仇恨。
“妈,我告诉你南希已经怀孕了!你如果让我不要她,我一家三口就离开这里,反正姐姐走了,姐夫也不在家,你就,你就一个人敲你的木头去吧。”杨天恩也有残忍的一面,对于一个刚丧夫的中年女人,他这样的句子似乎不太厚道,但是那是为了我,我觉得我不该怪他,我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些了。
门外的杨母终于平静了,不知道是因为我怀孕部分还是我们要离家的预告制止了她的敲打纠缠。
看来要结婚若以肚子的名义会强势过爱情的名义。
很久,杨天恩把门打开,杨母还站在那里。
“既然有孩子,都别走,不过以后得听我的。”她淡淡地说。
杨天恩不做声,我拉拉他的衣角,“好吧,听你的。”杨天恩轻轻地说。
杨母终于走了,我对杨天恩说:“你怎么可以和你妈说我怀孕了呢?”
“有什么关系,我有信心让你现在就做妈妈!”他把我推倒在床榻上。
他利索地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除去,在我接近赤裸的时候,他停住了。
“怎么了?”我支起脑袋,问道。
“啧啧,明天你一定要去买条丁字裤,我实在无法忍受我老婆穿我妈妈那种四角裤。”他说。
过了几日杨天恩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一群黄发的荷兰大学生,他们都带了各自的女伴,各色的女孩,都是身材丰腴的那一型,我只能自我安慰:现在不是唐朝,然后把自己的领口捂了捂。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喝啤酒吃薯片,聊天,他们说的荷兰话,我听不太懂,只是偶尔会听到诸如保险套之类的敏感字眼,然后再听他们发出大笑声,大概是成人笑话之类的,我当没听到,继续吃薯片,后来杨天恩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得前翻后仰,过了不久,有个卷毛带着他的女朋友在园子上吸大麻,很快又有人加入了他们。
“砰!”有人开了一瓶香槟,香槟喷到我的脸上,那个男人却大笑不已。
“去去去。”又有人来拉我们去园子里。
大家在园子里跳舞,有女生脱得只剩下一个胸罩,她的男朋友搂着她,他们都醉了,亲吻着,然后做出不堪的动作。
突然有个醉汉一把搂住我,“NACY.”我的名字伴着酒气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有种污秽感。
他的手伸到我的牛仔裤拉链处。
“What are you do ,doing?”我吓坏了,大叫。
“哈,他还真来啊?南希他,他说没见过穿四角内裤的女生。你给他看,给他看!”杨天恩也喝了不少酒。
“神经病!”我挣脱开那个醉汉的手,向屋外跑去。
自己的老公居然可以让别的男人看自己老婆的内裤,我想刚才他说的那个笑话定是关于我和内裤的,多么可耻啊!
那是一群多么荒谬的荷兰年轻人!他们那么嫌弃保守,那么崇尚裸露和性暗示,而他们居然是杨天恩的朋友。
我在厕所里待了很久,一是羞怯,再有就是不想和那些群魔为伍。
只到杨天恩来叫我回家。
我在回来的路上对杨天恩说:“我们分手吧!”
我的声音夹着风,那么轻飘,像是和陌生的路人打过招呼后再告别的字句,杨天恩依着自己的神情,呆望我片刻,说:“我们现在不是分着手吗?我现在都没拉你的手啊?”
我从没听过如此质朴的情话,它真诚地像一句玩笑。我想了想说:“我是说我们分开,离婚,以后别见面了。”
“永远不见面?那我会死的。”
“你死不死碍我屁事!我不打算再见你了。”我想起刚才的闹剧,气不打一处,并加快步伐,准备掏钥匙进门,然后拿东西走人。
杨天恩在我身后跪了下来,非常突然,我回头看着他,叫:“你干吗?”
“求爱!求求你爱我!不要和我离婚!”
我突然变得软绵绵的,站在原地捕捉那久违了的心悸,我找不到句子与他应对,他的句子总是冒着傻气又充满杀伤力,像陈居庸。
“你知道吗?你伤害了我!你怎么可以让别的男人脱我的裤子呢?”
“为什么?这有什么吗?他只是好奇!”
“神经病!”我大叫。
杨母开门探出来脑袋,叫得比我更大声:“半夜鬼叫什么?”
“神经病!”杨天恩居然用这三个字回敬她,估计他被杨母吓着了 。
睡觉的时候杨天恩要找我亲热,我踹了他一脚,然后他也没再纠缠我,我们背对着背,中间似乎隔了一堵墙。
因为我们的爱情没根基,所以很快就陷入了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