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的眼眶子被撑得生痛,模模糊糊地想,常听人说世上最悲伤的两件事之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子欲养而亲不在。这话真是对的。以前看《白发魔女传》时硬是不相信一夜白头真的会发生,现在她体会到了,何为一夜白头、一瞬苍老。
摄夭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在窗口站了许久,脊背始终挺直,倔强得让人觉得心生酸楚。他走过去,瞥了一眼窗外,放下帘子沉声提醒说:“都结束了,鬼渊的功法马上就要再上一层了,你的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来,错过了现在这个时机救你就更难了。”
听了这话,望舒空茫的眼神眸子终于有了焦点。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终于看到崖上不远处还坐在阵中的鬼渊。莹辉的光芒正在一点点消弱下去,笼罩鬼渊身上充满戾气的灵光却越来越明亮,正是升级的最后阶段!
一股巨大的悲愤从脚底升起,冲击得她几乎有些站不稳。她垂下头,摄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寒冷彻骨的声音:“师父他不会来了。”
就在摄夭迟疑的一瞬间,她已退到了车的前部,扬手一抓,就抽出了一把搁置在角落里的雪亮的匕首!她早就看准了那把匕首的位置,现在正是最后一搏的时候!
“你要干什么?!”摄夭震惊地大声问,扑过来想抢夺她的匕首。
望舒却以惊人的速度掀开了车帘,推开闭目休憩的车夫,把那只匕首深深地扎入到拉车的马匹身上,直没入柄!
抽刀、掀帘、推人、刺马!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如流水如闪电!
剧痛的马血流如注,立身长嘶,几乎要把整个车厢九十度翻转过来!然后便不辨方向地拔腿狂奔!
山崖之上的空地本身不多,眼见着马匹就要向着悬崖冲去,摄夭在一堆乱滚的笼子中勉强起身,向着紧紧扒住车前沿脸色苍白怖人的望舒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她。
巨大的颠簸混乱中,女孩回看了他一眼,伸出双手顺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推。年轻的驭猎师就这样错愕地被推向了车底部,撞开了车厢门,滚落到地面上,连同那些倾泻而出的笼子器物七七八八地散落了一地。
那一眼,明亮、清醒、坚定、从容,深深镇住了在云栖之上行走多年的驭猎师。凭他多年与灵兽打交道的经验,他深知,灵兽和人一样,都是有灵魂的,那种灵魂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被发觉。那一眼,他分明看到了这个女孩身体中的另一个强大的灵魂。
摄夭被推落在地,除了震惊以外,马上就看到鬼渊那边已经被惊动了。疯狂奔袭的马车歪歪斜斜地直冲过去,几乎就要把围坐的死士碾在脚下,鬼渊身上的灵光急促收聚,黯淡下去,他扶住权杖,一手按住胸口,“哇”地一下似乎吐出一大口血来,被一个死士扑倒护住。而眼眸通红的马已经几乎越过他的头顶而去,拖着已震坏的的车厢,在那轮惨淡的白日里,向着悬崖,纵身一跃!
巨大的坠落声响彻山谷,惊起数千只林鸟四窜而飞。
摄夭拖着受伤的腿急急地快步行到山崖边往下看去,只见下面怪石嶙峋,林深似海,云雾茫茫,这一人一马一车跌落下去,竟是如石沉大海,了无踪迹。
那边鬼渊被强行收功所造成的反噬之力重伤,不但没有进升,反而还大大折损了他的法力,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又惊又怒,急火攻心,就短暂晕厥了过去。死士们匆匆收拾了车马,护卫着他离开此地。摄夭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悬崖,和崖下远处的村庄,深深地叹了口气,也随着他们离开。
摄夭不知道,这座山崖下的林海中有一条隐没其中的深涧,望舒以前也来过这片地方放羊,所以清楚。虽然在让马车冲撞鬼渊跳崖的时候的确是抱了玉石俱焚、从容赴死之心,但不知哪里来的潜意识让她做出了这个疯狂大胆的决定。
望舒和马车就是一起落入了这条深涧中。此刻她已经从摔得粉碎的马车中出来,在马车跌落形成的巨大漩涡里挣扎。她水性一般,这条深涧底下又暗潮汹涌,她挣扎了几下就被一股越来越大的力气扯向下方,渐渐离水面上晃动的日光远去。她开始觉得胸腔压迫,一种无力感席卷全身,慢慢地她也不再动弹,放任水流把自己往深处拖拽……
这样也好,阿爹阿娘,若还能重生,我还愿做你们的女儿。望舒在窒息前最后一丝意识里默默地想着……
突然有一物撞到了她的胸口,本来受伤的胸口又受痛给了她一个刺激地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抱住了这个物体。是一只笼子。应该是在崖上没有跌落车厢外,随着马车一起掉下来的。
笼子里有一只颜色暗黄皮肤粗糙的癞蛤蟆。此刻正瞪着大眼地看着抱着笼子的望舒。
看着望舒又开始意识模糊,癞蛤蟆赶紧“卜”地吐出了一个透明的气泡,那个透明的气泡在水里越来越大,直到把望舒和笼子牢牢罩住,竟隔绝出一个水中的空间!
这时望舒已经太累太倦而沉睡过去,在透明的气泡中她的呼吸均匀。巨大的气泡载着一人一笼在深水里浮浮沉沉,向着未知的远方漂流……
素羽宫廷。
云栖大陆之上最高也最轻盈的宫殿。修建在高山之上的巨大而成群的塔楼建筑,楼阁之间以虹桥相连,檐尾是长长卷曲的华丽翎羽形状,檐下坠有铁马、铜铃,落霞瑰丽,流云飘逸,风中有无数细碎清音,终年有无数各式飞鸟在群塔之间逡巡流连。
素羽,传说是羽族的后裔。原先的羽族身上都有一双巨大的双翼,可以御风飞行,按天生的颜色差异来区分高低贵贱品级。最高贵的就是洁白如云朵,次之是各种浅淡的彩色,再次是灰色,最卑下的黑色。后来羽族因一时狂妄触怒了神祗,便被惩罚失去自由的灵魂,永远禁锢在大地上。因此,这个国家对飞行几乎有着疯狂的信仰和膜拜,信奉的是白鹭鸶神。
所以素羽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却不是按照出身的高低贵贱,而是通过测试个人天生的灵力。国主者,是一国最高灵力之人。
此时站在最高的塔楼的檐廊之上的便是那位从碧罗匆匆回国的年轻国主,罗祺。他留下了赤狐绯炎替他接着寻找体质至阴的女孩,却不知自己无意之中已经与她擦身而过。他眼下眉目淡淡,凝视着远处的鸟群若有所思。长风灌满了他的衣襟,让他素白的衣衫也随风蹁跹,那些精致的丝线落羽也纷然翩飞,整个人远远看去直欲化仙而去。
“国主,女商送来的国礼,应该如何处置?”有侍从站立在远处谦恭请示。
女商?罗祺收回视线,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着沉吟。最近这个国家的动作很多啊,据夜枭的情报,巫咸的军队能够轻易南下到碧罗,只有从女商借道。这支军队虽然人数只有百余人,但全部装备的是巫咸最冷酷最忠诚的死士——黑蝙蝠,个个可以以一抵百,并且据可靠消息,军中有两位身份极为显赫的人物,一位便是大祭司鬼渊,还有一位极为神秘,身份不明。
女商同意让这么危险的一支军队借道国土,不吝于放任一把尖刀擦过身体而去,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给各国都送去一份“国礼”,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去看看吧。”罗祺衣袖一挥,转身离开了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