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向她挥挥手,骑上自行车奔出宾馆,穿越凤凰大道,沿凤凰阁的一条小径奔了象山,这是老鹰山的支脉,你在宾馆的楼上就看到了它连绵起伏的山岭,宾馆里知情的人告诉你,象山基本在天浦城里,酷似一头俯卧的大象,两只耳朵耷拉着,长长的象鼻伸进白马湖水里。在象山的西侧,有两座神似巨大藤椅的椅山,藤椅上坐着两位老者,东边的长得肥胖,西边的长得瘦弱,两人仰躺在椅背上,敞着肚皮,脚踩湖面,开怀大笑,象山就是他们出游的坐骑。
今天,如果可能,你要爬到象山上去。
你骑着自行车一直往东,不一会就进入了象山大道,这条大道显然是新近刚开发出来的,路两边盖起了一幢又一幢商品楼,你不喜欢看这些高楼,你想看到象山脚下的清泉,清泉边的茅草屋人家,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在田里耕种的老农,这是人类最原始的生活,你想在中国的天浦看到这样的生活。你一直骑,往前,再往前,眼看就骑到了象山的脚下,可你仍找不到你想找的茅草屋,象山横在你的眼前,郁葱葱的山体让你又想起在宾馆听到的传说,只是看不到你想要看的景象,实在令你失望。
面对连绵起伏的象山,你不停地喘息着,就在你准备回转的时候,你看到山脚下的绿树中隐约住了几户人家,房顶上正冒着缕缕炊烟。你欣喜若狂,骑车狂奔而去,到了跟前,果然看到了五户人家,一户是茅草房,一户是上下两层楼房,另外三户是砖瓦盖的平房,每家门口都跑着鸡和狗,你有点怕狗,这时你看到一只通身油黑的狗正对着你吠叫,你摆摆手说:“哈啰,我来访问你的主人。”
黑狗真的不叫了,晃晃尾巴,跑了。
茅草屋的门开了,一位农夫模样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手搭凉蓬往天上看了看,而后徐步朝茅草屋的后院走去,他好像看见你了,可没主动跟你打招呼又好像没看见你。
你跟在他的身后,几步就到了后院,这是一片菜地,地里的菜有的开花,有的结了果子。
你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老农吟道:“庸庸碌碌象山农,倒倒颠颠六轶翁。春禾秋谷常关念,随意山花落更红。”
老农吟罢,转身看着你问:“请问小姐,找谁?”
你心慌了一下,继而平静地笑道:“我找天浦的茅草房,就找到这里来了。”
老农一笑,顺势坐在身旁的一棵香樟树下,打量了你一会儿说:“我是一个山农,天浦本地的人称我是知识山农,因为我曾经当过老师,平时喜欢古体诗,也喜欢画画,特别是画佛像,如今来找我的人大多是为了我哥哥的画而来,我哥哥山僧圆寂了,他生前画了两万多幅画,目前市场升值空间很大,有很多人想让我仿造我哥哥山僧的画,我只好躲到山里来了。小姐,你也是来买假画的吗?如果你想让我造一张我哥哥山僧的假画给你,那就请你走吧,不管你从哪里来,我都不接待。”老农沉下了脸。
你知道他是误会你了。
关于山僧,你尚不清楚,只略微知道他跟木月文学过画,是木月文切磋画艺的好朋友,旅行社江老板带你去木月文故居的时候大体介绍了一下,想不到你今天居然见到了山僧的弟弟。在日本,寺庙里的画是很有价值的,但你不可说出你是日本人,于是你微笑说:“真是巧了,本来我今天是准备独自在天浦采风的,想不到遇上了您,这应该是我们命中的缘分啊,我是外地的一个记者,为了寻访木月文当年的一幅画来的,现在已经知道这幅画的下落了,就想在天浦玩几天,我曾经研究过人类行为学,特别喜欢人类远古时期的住处,比如像您居住的这种茅草房。”
“你可别小看这茅草房,它冬暖夏凉,不用空调,对人体有益,绝对环保,现在想找这样的茅草房,天浦还真没有呢。这是用红柴草盖的,用了两三千斤红柴草,房顶能撑十五年,如果用稻草,一两年房顶就烂了。如今红柴草已经没有了,天浦只有一个地方还能看到红柴草,那就是老鹰山上。木月文故居你去过了吧?”老农突然问。
你说:“去过了。”
老农接着说:“木月文故居峻工的时候,天浦的文人墨客都去了,我还作了一幅对联呢,开始写了一幅,我哥哥看后不满意,说没写到实质上,我只好重写,终于写出我哥哥满意的一副对联:‘居士相,比丘相,罗汉相,皆非实相,无相示相;诗人名,草圣名,画师名,都是常名,至名难名。’木月文的诗歌弟子们当时又跟我对出了两联:‘草书名,美画名,古诗名,不是好名,为名乃名。’……我们天浦这个地方虽小,诗社就有好几个,最有名的是天浦诗社,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位女诗人,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采访她。她还为老鹰山脚下一个养灰喜鹊的人填过一首词呢,灰喜鹊喜食松毛虫,老鹰山树多,病虫害严重,喷洒农药会伤树身,有个人就养起了灰喜鹊,这叫一物降一物。他的事迹如今已被海内外多家媒体报道,他在老鹰山半山腰搭建了数间草亭,傍鹊而居,用口哨呼唤喜鹊,一吹口哨,喜鹊就会落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这里的女诗人,为他填了一首词《鹊巢銘》:‘居不在豪,养鹊则铭。人不在多,有我则灵。斯是老鹰山,野发而馨。朝霞横空赤,暮雨遍地青。座中焚松子,壶里泡苦丁。可以挖野菜,谈鸟经。远红尘而忘俗,共白鹭而潜形。两间小木屋,一个半山亭。自诩曰:有巢氏居。’怎么样,够味吧?我也为他填了一首词,也是参照刘禹锡的《陋室铭》填写的,自感没有女诗人填的好,也就不卖弄了。”老农停住话,双目注视眼前的菜园。
你不敢多话,生怕打断老农的思路,等着老农继续说下去。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老农说:“山根下的风凉爽吧?过去,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山坡地,这几年搞开发,修了路盖了楼,天气越来越热了,人多车多,天也不蓝了水也不绿了,我退休后,就让家人在这山根下搭了间茅草房,每天住在这里,享受明月清风,神仙过的日子呀!我哥哥山僧活着的时候住在猛虎岭,那可真是个风水宝地,据说地藏王菩萨在此讲道坐了一夜,身后石头忽然从地下崛然而起,形状很像一头猛虎,故名猛虎岭。我哥哥比我大了十八岁,自小就有绘画天才,什么东西看过一遍就能凭记忆画出来,他十八岁信佛,三十岁出家,妻子六十岁的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活活饿死了。我们家乡有个民间画师信佛,我哥哥跟他学画,也就信佛了。小时候,他的腿上长疮,总也不好,别人说你信佛就好了,我哥哥信了佛,果然疮就好了。到了三十岁时,哥哥神经衰弱很厉害,身体不好总失眠,别人又说你出家就好了,哥哥于是就真的出家了。可哥哥想当一个山僧并不顺利,文革期间,他被扣上‘反动分子’的帽子,驱赶出猛虎岭,到老鹰山林场看果树。开放搞活了,天浦县统战部又请我哥哥回到猛虎岭作寺庙主持。猛虎岭你去过吗?”老农停住话问。
你摇头说:“还没来得及去呢。”
老农接着说:“你要想真正了解我哥哥的画,猛虎岭就必须去一趟,寺庙的墙壁上都是我哥哥画的画,墙壁太高,我哥哥站在高处内心恐慌,就将画笔绑在长棍子上,画简笔画。开始我哥哥是把画画在纸上装裱好了挂在墙壁上,可他挂多少丢多少,最后索性直接往墙上画。邺市书坛一位名家评介我哥哥的字有韵味,其实这评介一点都不过份。我哥哥山僧的字学的是弘一法师呀。他的画有很深的人生哲理,他曾画过这样一幅画,一条顺风小船上坐满了春风得意之人,旁边题了一首诗:‘一船西去一船东,顺逆风帆势不同,寄语顺风船上客,明朝未必是东风。’这诗提醒人,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你如果想买我哥哥的画,就要买他的真迹,他的真迹还是很有收藏价值的。”
你笑了,你觉得此番的来意还是被眼前的知识山农理解错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既然在天浦采风,多了解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总是有益处的,见多才能识广嘛。
快近中午了,你准备先回宾馆,这时你想起老山农刚刚跟你提到的女诗人,忍不住问:“老先生,您刚才提到的那个女诗人,能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老山农笑笑说:“这可是我们天浦的李清照啊,你想了解天浦的人文地理,她一清二楚,你要想到什么地方去,她会给你带路,一路讲解,纵贯古今。”说罢,随口报出了一个手机号码。
你记下,然后客气了一番,就离开了老山农的菜园。这时,你看到另外几户人家的门口都站满了人,人们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你。
老山农说:“外地来的记者,研究人类行为学的,专门找我这样的茅草房,寻古来了。”
“啊啊。”人们唏嘘着 ,目送你骑车远去。
你回头跟他们打着招呼,当你骑车往前行的时候,你感到背后的目光灼人。当然,还有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