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为共同体的主权国家，从上到下，如臂之使手，手之使指，其动员国家资源的力量十分强大。而国家获得的利益，在国民心目当中，不仅只是君主本身的所得，而是全民共同分享的好处。17世纪以后，新兴国家不断出现也正是最近数百年来国际竞争愈来愈激烈的缘故。近世欧洲，各国之间战争不断，究其原因，也正是国家成为争夺集体利益的主体。
新兴的消费需求孕育出资本主义萌芽
在经济方面，新航道的开辟和新大陆的发现，已如上章所说，为欧洲带来了巨大的财富。17世纪以来，欧洲列强抢着攫夺世界各处的资源。大批从欧洲外移的移民，直接在各处殖民地开辟农地，开发矿产；殖民的人口本身，也成为欧洲生产物品的市场。世界各处的资源，转化为欧洲日常生活的资料，也成为新的财富来源。
以衣着为例，欧洲人传统服装是皮毛和麻织品，东方的丝绸是富贵人家才能使用的奢侈品。17世纪以后，欧洲的毛纺织品和因为引进棉花而出现的棉布以及相关的纺织品，增加了欧洲人的消费项目。
在经济作物方面，欧洲人也忽然因为新的需求而多了许多消费。除了传统的各种香料，又增加了橡胶、樟脑、茶叶、咖啡、可可、蔗糖、烟叶、大麻，甚至鸦片——这些都是新的消费项目。过去欧洲人日常生活的要求其实有限，增加了上面这些奢侈品以后，欧洲人的生活比较过去远为多姿多彩。
他们的消费力量和新兴商品的需求互为因果，将殖民地的生产能力和国际贸易结合为一。印度洋上、非洲沿岸、太平洋各岛屿和美洲各处，欧洲的资本投入当地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使用廉价甚至无偿的奴工，在恶劣的气候下，生产那些欧洲需要的消费品，又经过欧洲商人的船运，将这些本来价值不高的商品运到欧洲，以高价出售。这一进一出，就使欧洲列强的工商业都能获得巨大的利润。
当然，欧洲本身许多的产业，也因为消费者众多，造成市场扩大。以羊毛而论，过去小农家庭将自己畜养的羊剪毛纺织，送到市集换得薄利。在资本主义新的体制下，投资者发现畜养大批羊只，再以专业手工剪毛纺织，本轻利重。这种所谓“羊吃人”的新兴畜养业，夺取了农家的土地，转化为牟利的专业农场。这不仅是殖民地的制度带来的新财富，而且是资本主义带来的新生产方式。当然，像澳洲和新西兰的开拓，更是从“羊吃人”的地步更进一层，夺取了殖民地原住民的土地，转化成大批羊群的畜养场。
新兴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
欧洲启蒙时代，许多学者开拓了现代科学的基础。同时，也有许多技工借用新知识，发明了工业生产工具——蒸汽机的发明就是最重要的例证之一。历史上，总以为瓦特①是蒸汽机的发明者，其实与他同时，已经出现了好几种不同模式的蒸汽机，瓦特只是作了最好的改良。瓦特设计的机器，后来转用于矿场的运输、工厂的动力和交通。有了蒸汽机，不必使用马匹拉动，一台车头就可以成为在矿场、农庄以及运送商品各个方面最方便而廉价的工具。与蒸汽机的发明互为表里的是陆地上的火车和铁路以及海上的大型铁壳蒸汽船。这些新兴的工具，最基本的原料是钢铁和其他的金属，最需要的能源，最初是煤，后来还加上水力发动的电力。热动能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自古以来人力与畜力为主的动力。
这些新的工业资源本身，既代表了无穷的财富，也代表了国家之间努力争夺的项目。工业革命正是上述重商主义的“姊妹”。在工业本身成为新的社会动力之后，工业生产品因为生产的量多又价廉，市场、原料和能源无不成为工业国家掠取重大利润的工具。相对而言，无论是欧洲本身的作坊工业，还是世界各处的农舍生产业，都无法继续存在于工业化以后的资本主义下。这个工业革命以后产生的掠夺力量，使欧洲的霸权处处横行，无人能撄其锋芒。
① 瓦特（James Watt，1736—1819） 英国发明家。他对当时已出现的原始蒸汽机作了一系列的重大改进和发明，提高了蒸汽机的热效率和工作的可靠性，大大提高了当时社会的生产力。
瓦特不是蒸汽机的发明者，他实际上是对当时已出现的原始蒸汽机作了一系列的重大改进和发明，使蒸汽机成为工业上可用的发动机，并由此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图为19世纪，以瓦特的蒸汽机为动力的机械。
在欧洲列强争夺资源和市场时，国与国之间的斗争也非常激烈。战争的武器随着机器的发明，一天比一天更具有破坏性和杀伤力。火力越来越强大的枪炮代替了冷兵器，机动的战车和坦克车代替了马队。海上战舰的吨位、速度和火力，都与日俱增。战争不再是个别战士之间的决斗，而是依靠大量资源和组织一决胜负。到了20世纪，飞机不仅作为交通工具，也是空中作战的武器，战争更是成为立体的斗争，前方和后方也不再有明确的界线。17世纪以后，三百年来人类自相残杀的能力，正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市场竞争，国家作为集体终极组织，以及各种工具的发展同步进行。对人类而言，这一发展方向，究竟是福是祸？今天我们其实很难断言。
在科学发展的领域，人类对自己和对周围的环境有了清晰的认识。
在对于宇宙的了解方面，哥白尼和伽利略，对于宇宙的结构，提出了以太阳为中心的理论。从那以后，我们对于大宇宙的情形才知道得更多，我们方才理解，地球只是宇宙许多天体中的一个，甚至太阳系也不过是许多星系中的一个。地球上人类的出现，在茫茫宇宙中渺小而又短暂，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之处。
在物理方面，牛顿动力学奠定了各种力学的基础：万有引力是宇宙所有物体之间彼此维系的本质；质和能的互换，是现代物理学和化学的基本观念。一直到20世纪初，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因此引发的量子力学，更使得物理、数学和化学这几个不同的学科，彼此成为理论和实证的工具。
在生物学方面，人类对人体和动植物的内部结构，从认识血液和解剖学的知识，一步一步进到理解细胞和遗传因素。生物学对人类自己和对其他生物的了解，改变了“人类为一切的主人”的观念。当然，达尔文的进化论，衍生出许多对于遗传和变化的解释，“物竟天择”成为今天对生物体和环境之间互动关系提出的最有说服力的理论。我们不能不提到，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上，发展了“社会进化论”。许多西方国家的侵略行为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弱肉强食的现象，都以社会进化论作为理所当然的遁词。
如何解决社会进步伴生的矛盾将是长期的难题
新型的市场经济，确实有其强大的动力，促进了人类的生产能力，也大幅地提高了一般人的生活标准。可是，如此的生产制度，必定引发贫富之间极大的不公平，其差距甚至比过去贵族与贫民之间的差距更为巨大。亚当·斯密①所提出的《国富论》指出，以国家为主体的经济可以迅速发展，但是不能避免国民之间财富分配的严重差距。
① 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建立者。他于1766年发表其代表作《国富论》，从人类利己心出发，以经济自由为中心思想，以国民财富为研究对象，第一次系统地论述了政治经济学的主要内容。
于是，在19世纪，资本主义处在迈向高峰的过程，有不少人提出了严重的质疑：人类是不是以大部分人的辛苦劳力，只为了成全一小部分人的富贵荣华？于是，社会主义者出现了。他们主张人间应该有一个公平的社会，人类发展的生产力应该足够使每个人都能够存活，都有尊严。韦伯夫妇①、圣西门②、欧文③等这些人，都曾经提出过不同的建议，主张在人间实现这个理想的境界。他们为了实践理想，曾经建立了一些小区。欧文的实验小区就在我家匹兹堡不远的印第安纳州。但是几乎没有一个这样的实验小区能够真正长期维持而不变质。
另一方面，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主张以斗争的方式，使劳工获得劳动的成果，不让资本家掠夺劳动大众的血汗所得。社会主义理想的出现，使得本来只是民族国家、民主国家的分野，又多了一项社会主义革命产生的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欧洲列强为了争夺资源和市场，终于爆发的决战。列强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消解，而在国家体制方面，却又多了一个高度集权的共产主义国家—一列宁组织的苏俄。
① 韦伯夫妇 即悉尼·韦伯（Sidney Webb，1859—1947）和比阿特丽丝·波特·韦伯（Beatrice Potter Webb，1858—1943）夫妇，英国社会活动家，费边社会主义理论家。他们也是知识渊博的学者，著有《英国工会运动史》、《产业民主》等。
② 圣西门（Saint-Simon，1760—1825） 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于1802年起专事著述，宣传社会主义，认为历史是一个统一的、进步的、有规律的发展过程。圣西门不主张消灭私有制，主张由知识分子和企业家来领导社会改造运动，通过宣传、教育等建立理想化社会。
③ 欧文（Robert Owen，1771—1858） 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在工人中组织生产合作社与工会，是合作社运动的创始人。他主张消灭私有制，建立公有制，但不主张工人进行政治斗争，把希望寄托在仁慈的统治者身上，以为靠知识的传播就可消除社会矛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威尔逊①总统提出“国际联盟”的观念，以其作为世界各国的共同组织，希望一切国际间的矛盾和问题都可以在“国联”的架构下，经过国际公法的观念得到和平、合理的解决。但是，“国联”终究沦落为大国霸权操纵的工具。
战后，世界经济经过严重的大萧条。在美国和英国，有许多人提倡经过议会的立法，解决贫富不均的难题，至少有社会福利保障穷人的基本生活。英国费边社②的理念，终于在国会中，经过两党政治，使英国逐步成为福利国家。美国罗斯福总统时代的新政，也是为了在议会政治的民主体制下，不经过暴力革命实现福利国家的理想。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和意大利，虽然也想实现某种程度的社会理想，却沦落为强人专政的独裁体制。
① 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 他于1913—1921年任美国总统，并在总统任期内促成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倡议建立国际联盟，不过其战后外交政策因国会的反对而失败。
② 费边社（Fabian Society） 英国的一个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组成的社会主义团体，起源于19世纪末。费边社的传统重在务实的社会建设，倡导建立互助互爱的社会服务，主张通过渐进而温和的改良主义方式来走向社会主义。它对英国社会主义运动有重大影响。
欧洲为主体的近代世界，在17世纪以来的三百年间，有了非常迅速而巨大的改变。这些改变创造了现代的文明，也引发了现代文明共生的许多问题。相对于清朝统治下中国将近三百年的闭关和停滞，西方国家却创造了现代文明，中国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了。
从辛亥革命废除帝制到今天，中国百年蹒跚，走了许多冤枉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原以为可以使现代国家的体制在民族、民权、民生三个方面同时得到解决。今年离辛亥革命已经一百年了，这一目标的实现，却有其等待克服的困难。俟河之清，竟在何时？言念及此，无限地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