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思成公采自西洞庭,舟坏,沉一石一盘,百计不能起,土人云以泥筑四面成堤,用水车车水,令干,役千余工,石始出,盘竟不能举。其后归湖州董宗伯,舁石至舟。又颇多异事。据徐树丕《识小录》载:或教以捣葱叶覆地,地滑省人力,凡用葱万余斤,南浔数日内葱为绝种。载至前坏舟处石无故自沉,乃从湖心四面筑堤,如思成沉石时筑岸成堤,架木悬索,役作千人,百计出之,乃前所沉石盘,非峰也。更募善泅者摸索水底,得之一里之外,龙津合浦,始为完璧。感怪异以为神,计思成公沉石时恰甲子一周。会宗伯罢官,遂讫宗伯之世,置而未叠者二十余年。家囧卿讳泰来,宗伯婿也。载以归吴之下塘,所坏桥梁不知凡几,未几囧卿捐馆,五峰高卧深林茂草中。复四十年,囧卿子中翰竟起之,不逾年,中翰死。相传以为不祥之物,今犹树于东园废圃。"玄岩边说边环视在座众人的表情,理查德听得最为人神,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几百年来瑞云峰确也历属不凡,明代陈思成信术士诳语,截去瑞云峰峰尖之后,此峰一向戾气难平。时至清朝乾隆年间,江宁织造自留园移走瑞云峰。因知其故,石安置在府同何处为宜,上下人等大大费煞一番脑筋。有一位老成幕僚,精道堪舆风水,及时献言:
‘瑞云峰怨火炽炽、怒气冲冲,永镇于渊薮,以克其戾,复归于祥瑞。’
"众人闻此,不禁面面相觑,以为此公故弄玄虚诡密者大有人在,只是其中一位府中管事,看出了主人有认同之意,便奉承道:‘公之所言,益其象纬推步舆地之说,再等不谙此道,虽闻绪论,岂敢问津涯者也?!尊公之意既是。"遂役工立此峰于园内一池碧潭中,下有泉眼涌出,无枯竭堪虞。祝融难兴,永绝回禄之灾。瑞云峰至今仍安然矗立在苏州带城桥旧织造府。"(作者注——即今苏州第十中学)
环坐的石友都曾多次观赏瑞云峰,详知其来龙去脉的也大有人在,玄岩所讲多半是说给这位美国石友听:
"清代末年留园归盛康,盛茸修园林,为补移走瑞云峰所遗空穴,又于其处竖一峰,石体宽硕,峥嵘欲怒,中有洞天,可借幽深景致,为减重助立,石背经砍削,凿痕累累,右上方刻‘瑞云峰",世称为‘后瑞云峰"。其子清邮传大臣盛宣怀,继为园主后,以园内‘留园三峰",分别名其三孙女,次为冠云、岫云、瑞云,瑞云最幼而早夭,睹石怀人,无限感伤。孰料后瑞云峰,亦属不祥,其气晦人,实是私家供养大不宜。前朝柳如是曾与钱谦益论石瑞云峰,不幸一言成谶:‘断峰斫岩之蠢行,着实可鄙,将必激怒峰魂石魄,石气浩然,或将遗恨。青鸟家阴阳术士、巫筮杂流之辈,徒托玄谈,不过妄言诈财而已,岂料士林中人如陈霁公,竟信此荒诞不经之言,人遭愚弄,石遭戕害。毁灵岩之巉峻,遗祸殃于后世,绝千秋之瞻观,罪莫赎焉。纵石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实乃人对石之深邃宏奥有不可解者所致。’”
理查德的汉学水准已达专家一级,玄岩所云,文向兼雅,他一字不落,都能听懂。玄岩语歇之际,这老外也不忘抖抖机灵:
“柳如是女士可是那位明代有名的江南名妓女诗人,秦淮八艳中的一位?"玄岩见他知晓柳如是,愈发来了谈性:"正是,当年吴中盛泽镇有名妓名徐佛,精诗文歌赋,善丹青,画兰得空谷之幽,虽僻居乡镇,而文人雅士、士大夫多有慕其色艺双绝者。丙子年娄东张溥先生寻芳至垂虹亭,登易小舟访之,徐氏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金甫,而徐佛最为心仪的情人是梨州黄宗羲。院中唯留其养女杨爱,名为养女,实则幼年被诱拐入青楼,所幸鸨母即是徐佛。杨爱在盛泽院得徐氏亲教,色美于徐,诗文书法亦过于徐,此杨爱,后易名为柳如是。及长,豪宕自矜,有巾帼须眉之气,丰姿娟美,心性环慧,精诗文,善音律,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分题步韵可立就,使事谐才,耆儒不如。天下名士,无不接席唱酬,过从甚密者有陈卧子、程嘉燧、李存我等云间高士。"
玄岩见满座宾客,听得人味,兴致不减,刚刚和理查德辩言时的不悦气氛,业已烟消云散,便又讲了几句类似点评的话,也算是这一段话题的结语吧:"柳如是一代才女,诗文词翰绝冠天下,当为女史第一。百年后袁子才网罗天下才女名媛,罗致随园门下,有《随园女弟子诗集》风行天下,诚一段诗坛佳话。然审观其集帙,惜无一首可与如是比肩,倘若诗人一生只写得一首好诗,便是诗国贤臣,柳如是则可为诗国女王。"
"柳如是也是古代藏石女王,她的绛云楼藏有奇石,我还不知道中国的哪位名女人像她那样喜欢奇石,也懂奇石。"理查德插上的这几句话,大大出乎玄岩对他的了解,先前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位老外竟然读懂了柳如是,欣赏这位中国三百年前的美人。理查德举起酒杯,玄岩此时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老朋友,是不是方才出语过于尖刻,有些失礼呢?忙起身和理查德碰杯,浅啜了一口。说实在的,假若理查德不是外国人,玄岩恐怕早与他结为忘年之交了。想起先前有机会在一起谈石论峰的快乐,玄岩觉得有些话确是言重了。这是在与理查德的交往中,从来没有过的。好在玄岩见他倒没有生气,愈发显出一副修养很好的样子,反而给玄岩讲:“你刚才讲的不无道理。我也知道拙作封面的石头不是最佳。当时考虑只是为了取其险峻,而于石座方面,没有过多考虑。”“玩石头最讲究的就是座。”玄岩只说了这一句,觉得理查德还是真没读懂石头托座的重要性,托座是石头的根基。
若读罢理查德以下一段论石之语,便可悉知其对奇石与托座之关系,可谓至老未明,浅见有如此,大不类艺术家之所能言者,其曰:"奇石因放置方式而得到改变。走底座,奇石还原为自然物体。把它放回到座子上,它又从石头变成了艺术品。"石,置诸一奇字,立见其具艺术性,换言之,画装之以框,才是艺术品吗?石无托座,即非艺术品,实乃本末倒置之悖论,外籍藏石家,一时不知奇石为何物,何足怪哉!
明代的案头清供石,最讲究座架艺术。此艺兴盛于明代,这有赖于郑和七下西洋,率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船队,随船带回了产于南洋群岛一帝的紫檀等珍贵硬木材料,给明代家具提供了最好的材质,而托置、摆放奇石及其他古董的座架,亦承接了明代家具的菁华。
明代座架的艺术风格多样,或光素古朴,或繁丽典雅,现今人们仍屡有发现在样式、饰纹上构思巧妙、造型新奇前所未见之奇石架座,不禁由衷地感佩中国传统石文化的博大浩繁,折映在架座艺术上竟也是如此的美轮美奂。明人至少认识到了一只适宜的架座,确为所衬托之石增色添辉,提高奇石的艺术欣赏价值。明式座架确也高古大气,独领风骚几百年,至今魅力四射。奇石托座不可枉求独立欣赏的地位,应服膺于石、合气于石、衬托好石,以期达到那种石座合一的绝妙化境。
理查德·罗森勃姆的学识、修养不差,玄岩今天场面上讲的一些话,想来他一定吸收了不少他以为合理的成分。理查德习惯中国式的聊天,他问玄岩:“我很欣赏你的大作《奇石赋——古奇石收藏的历史文化意义》,这篇论文写明代石文化一节时,为什么没写到柳女士呢?”这话引起了玄岩的回忆,他没有急着回答,追思几年前发表这篇论文的前前后后,油然升起许多感慨。
这篇文章脱稿后,玄岩给了两家刊物看,这两家的编辑或许是嫌文章过长,版面有限,劝玄岩不如删至两三千字,便可付梓,玄岩听了一句话也没讲,心里说:“一万字,尚意犹未尽。”玄岩自信文章没问题,可心里又没底,给几位文友看,都说好好好,也讲不出什么实质性的意见。玄岩心中颇有九分落寂,无措之下,将拙作传真至法京巴黎范曾先生寓所,求教先生,他笃信先生定会谎言以教。正文传递前,玄岩恭致简函:
范先生:
钧鉴
九五一别,匆匆数载,先生一篇《风赋》,吟来如坐春风。其风华之婉转,风骨之俊朗,非先生不能赋也。而欲神追手摹者,玄岩可列其中。‘风在哪里?在天边的云丝雾影,在陌上的柳絮蒿蓬,在春天偃伏的碧草,在秋天飘零的丹枫。在高樯的一叶帆,在骥尾的千条线,在寺庙的幛幡,在心头的旗旋风在哪里?禅家告诉你,看如云离月;道家告诉你,听爽籁在天。宋玉说,在青萍之末、在腐余之灰。苏东坡说,在木叶尽脱的树梢、在明月徘徊的江上。风在哪里?在高渐离易水的寒筑,在诸葛亮赤壁的草船,在汉高祖威加海内的战袍,在岳武穆声彻天外的霜蹄……"霜晨夜雨之际,余每每诵之以慰远怀之情。今同此函,呈上拙作《奇石赋——奇石的历史文化意义》求正于先生为盼,自文中可窥余悉受先生诗文影响之大,然叹不能得先生大雅之万一。
打扰清思,不胜惶恐。
恭致
近祺!
几日后,玄岩读到了先生的回函:
玄岩老弟:
《奇石赋》拜读,材料丰赡而藻宋秀逸,十分高兴。首段略用《风从哪里来》格局,亦另有高致,正所谓我在黄鹤楼,君在白鹭洲。所赠‘平戎策"奇石,日置案头,颇慰寂廖,自九五年揖别以还,我所藏石巳盈屋累室,君其有空可共摩挲。我几日内即还国。
此致,著祺!
先生的鼓励,令玄岩大为感动,得先生首肯,文胆陡增。偶遇一家研究古典艺术最负盛名的杂志社主编,不失为方家,看后对文章大为欣赏。
两个月后,《奇石赋》一字未删,发表在杂志的首篇位置,并随文刊出十三幅玄岩所藏古奇石的清晰图片。此文一经刊发,不敢说风行天下,的确在石界引起了轰动,最是海外的藏家,不相信国内竟有人一下子可以拿出十三方古石,文中论石之语,又何其清雅隽逸。那几天,玄岩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常常被越洋电话“叫起服务”,聊石头,侃文章,大煲电话粥。这篇文章在海外引起的反响远胜于国内,令玄岩始料不及。
理查德还将文章首段译成英语,玄岩无通事之长,请人将他的英文翻译成中文来读,却似坠入了云里雾中,简直不知道是谁写的文章了。中国古典韵味的散文,译成英文,总是差强人意的。但玄岩对理查德的热忱激赏,内心觉得很是舒服,不禁轻声吟诵起来:
"石在哪?石在天之涯,石在海之角,在昆仑之巅,在九嶷之涧,在北同的深谷幽壑,在江南的花径竹篮。石在哪里?在女娲之手,是补天的祥云;在精卫之口,是填海的怨魂。石在哪里?在轩辕黄帝的元圃,在未央汉宫的池畔。在东京艮岳山,石是徽宗亲赐金带的‘盘固候";在北京颐和园,石是乾隆御题刻铭的‘青之岫’。石在哪里?石在旷古逸人的草庐,石在无双国士的画室。与太阳共舞,石是炽热的熔岩;与明月相伴,石是清冷的云根。石是山之脊,石是水之床,石是万金之母,大地之基!石——你是亿万斯年构成地球的主要物质,而石之中具清、拙、古、怪之意,皱、透、漏、瘦之形者,又被人们视为奇石。"
在客人较多的宴酬场合,孤标自赏,不可太过快意。
玄岩回到理查德的问话上:"这篇文章从开始就没有想做成一本书,登在杂志刊物,有字数篇幅的限制,不得不有所割舍。"理查德颔首,以示理解。
日暮酒阑,主客均已十分尽兴,一一离席,五道珍重,且择佳期相约访石。
理查德归国后,沉疴突发,病势悬危。当病情稍见好转时,他第二十次,也是他艺术人生最后一次中国行。知来日无多,在上海,他与石友讲:"此番定是我最后一次来中国,来揖别我深爱的奇秀峰。"理查德飞返纽约寓所不久,鹤归道山。玄岩闻知衷心哀恸。世间痛失一位雕刻艺术家、古奇石收藏大家,然而他穷毕生精力收藏、珍爱的奇石,必将长久地留存于天地之间,其奇终葆。
理查德先生是幸福的,他一直干着他最喜欢干的事情,雕刻、玩石,皆享大名。他的雕塑工作室,宽敞得可以跑开天车。理查德悬身探臂,刻凿巨大的钢铁城雕,那天车飞来荡去,想必理查德一定会有些凭虚御风、羽化而登仙的美妙感觉。
理查德的后代,不坠家风,继往开来,辄遇奇石,必欲得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