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柳如是与绛云峰》兼谈范风翼
罗文华
一口气读完张传伦先生数万字的文化大散文《柳如是与绛云峰》，回味之中，如烟往事不禁浮现眼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天津海河中学上高中时，就迷上了南明史。在紧张的高考准备之余，我找来一些与南明史有关的图书杂志，虽是忙里偷闲，却看得津津有味。
南明史，向李向成的大顺军攻克北京以及随之而来的清兵进入山海关问鼎中原，弘光朝廷在南京继统，至燮东抗清基地覆灭，实是各地反清运动的历史。它是明朝的延续，也是清初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称之为"南明"，是因为以崇祯皇帝朱自检为首的北京明王朝业已覆亡，这个时期的战斗主要在南方展开，又是在复兴明朝的旗帜下进行，而弘光、隆武、鲁监国、永历朝廷都是在南方建立的。但是，抗清斗争并不仅仅局限于南方，陕西、甘肃、山西、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火光不灭，波涛迭起，清朝统治者多次感到患生肘腋，不得不动用重兵围剿。中国历史有治有乱，南明是典型的乱世。乱世出英雄，也出狗熊，他们粉墨登场，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热热闹闹。这是我爱读南明史的缘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读书时.迷上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上学期间就发表了研究该剧男主人公侯方域的论文。这自然与我对南明史的爱好有很大关系。为研究《桃花扇》，我阅读了北大图书馆收藏的大量明末清初的正史野史和诗集文集，重点是南明。一九八六年，我利用暑假实习的机会，到南京、扬州、苏州、杭州等地，寻觅南明遗迹，花了不少工夫。
“公子秣陵侨寓，恰遇南国佳人。奸贼挟仇谗言进，打散鸳鸯情阵。天翻地覆世界，又值无道昏君。烈女溅血扇面存，栖真观内随心。"《桃花扇》开场的这首《西江月》词，既是该剧情节的概括，也是南明史的一个缩影。剧中的人物，侯方域（朝宗）、李香君、史可法、左良玉、柳敬亭、杨文骢（龙友）、马士英、阮大钺（圆海）都是南明史上可圈可点的角色。《桃花扇》实是一部历史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在业余时间依然研究南明史。我最喜欢吴伟业的名诗《圆圆曲》，经常吟诵，对“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等句感触尤深，还在《今晚报》上发表了鉴赏《圆圆曲》的文章。这期间我读得比较多的是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和黄裳先生有关明末清初的历史随笔，对钱谦益和柳如是产生了更多的兴趣。
南京成立弘光小朝廷，柳如是支持夫君钱谦益当了礼部尚书。不久，清军南下，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沉默无语，最后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托住了。钱谦益降清，去北京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柳如是则不去北京，留在了南京。由于受柳如是影响，半年后钱谦益便称病辞归。后来，钱谦益又因案件株连，吃了两次官司。柳如是在病中营救他出狱，并鼓励他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联系。柳如是还倾尽全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这些，都表现出柳如是高尚的政治品质和宝贵的民族气节。钱谦益降清，本为世人所诟；而柳如是的义行，则多少冲淡了人们对钱谦益的反感。此外，就文学和艺术才华，柳如是可称为"秦淮八艳"之首。陈寅恪先生读过她的诗词后，"亦有瞠目结舌"之感，对其"清词丽句"十分敬佩。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柳氏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画作清丽有致，书法则似铁划银钩。钱谦益去世后，乡里族人聚众欲夺其房产，柳如是为了保护钱家产业，竟用缕帛结颈自尽。恶棍们虽被吓走，一代才女却悲惨地结束了生命。然而，更可悲的是，一直有人将她视为扰攘名教的烟花女子，"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
因此，在我爱好南明史二十多年后，在我怀有很深的柳如是情结的背景下，读到张传伦先生的《柳如是与绛云峰》，眼前一亮，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张传伦先生是当代著名的散文名家、文物收藏家、鉴赏家和研究家，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历史有着执著的爱好和独到的理解。他凭借自己多年收藏、研究、把玩奇石的丰富经验，参考大量历史资料，发挥深厚的文学功底，以柳如是曾经收藏和珍爱过的名石绛云峰为题材，以今昔人物对绛云峰的态度为主线，意识漫流，古今交融，以文白相间的语言，撰著成这篇充满人文精神的文化大散文。这样的题材，这样的写法，都是从未有过的，但得文学界关注。为表达对先贤人文精神的敬仰之情，张传伦先生参以明人草书笔意，恭录了柳如是、钱谦益、范凤翼、徐渭、陈继儒、张岱等人诗文二十余首，此亦为本书一大特色。
柳如是的《咏梅》诗，有“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句，张传伦先生应算是她的“千秋知己"了。在《柳如是与绛云峰》中，作者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之意，也表达了对柳如是的敬仰之情。因喜欢柳如是的代表作《金明池·咏寒柳》，陈寅恪先生便以“金明馆"、“寒柳堂"为书斋名，并以《寒柳堂集》为书名；张传伦先生对柳如是的激赏是直承陈寅恪先生的。
《柳如是与绛云峰》的另一个看点是写出名士范凤翼与钱谦益的交往和互赏。作者对史料挖掘的细致、深入，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实事求是，难能可贵。范凤翼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其对范凤翼一生行谊，作出了独特且令人信服的公正评介，庶几可为定论。艺术大师范曾先生固一代奇石收藏之赫赫大家，二十年前，已有论石妙文刊行天下，赏石格调高古清奇，无人可出其右者。先生于京畿别业抱冲园内，构山叠嶂，好其岚秀佳石，案上榻边亦多文石之属。盖凡历代国士胜流、名公高逸，无不雅好石艺，且有奇绝藏品，若唐之白乐天、宋之苏东坡、元之倪云林、明之徐青藤、清之郑板桥——今世十翼范公所蓄之石，更宜付著石史，以光简册。范公尤对钱柳遗珍——绛云峰于盛世复现于人间，喟赞有加。范钱两家渊源至深，诗文相交，情契相投四百年。
范凤翼，字异羽，为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官至吏部主事。他擢用了为权宦所不喜的顾宪成、高攀龙等清流人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按官场的"潜规则"行事。范凤翼“以一君子为众君子津梁"（史可法《范公论》），终究是扛不下去的，于是他辞了官，退隐故里，结社吟诗，提倡风雅，聊以自娱。按理，他应当是后代史志编修者所重视的人物，然而，通观其后各代方志、史籍，或语焉不详，或意存讳隐，这表明修史之人对其臧否毁誉显有争议。
据《南通县图志》等记载，范凤翼“怀道幽默，不为朋贵，小人无以罪之，罪之以据清卿之席，引高不出而已。崇祯三年，海上乱民焚掠州里，公乃挺身疏上讨贼，而温体仁因议杀之，坐以激变.赖都御史廷争，乃免。十六年，伤国事日非.谓士大夫此时不宜复家有无，尽鬻其产七千五百金输之官。国变时年七十三矣，逃禅八年乃卒，天下称为真隐先生"。据学者考证及世传，作为明朝进士、曾为朝廷命官的范凤翼，在明清易代之际，当南通被清军围攻，危如累卵，生死系于一发之时，为保古城生灵免遭涂炭，不计一己之生死荣辱、千秋功罪，秉弥天大勇，力劝清军统帅多尔衮。因此，南通得以免遭浩劫，未蹈扬州屠城十日之厄。亦为此故，他曾有鬻产或集资输解清营之举动。然则以一己之名节而免一城生灵之涂炭，非大丈夫莫为，而更况凤翼公。《清史纪事》评为东林眉目，又岂是畏斧钺而图苟活乱世之辈，故尔史乘语焉不详或意存讳隐，亦于时代风云振荡之际，不得不耳。
上述有关范凤翼的评述，权作对《柳如是与维云峰》的一点背景交代，以助读者理解。
二零零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