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澜2001年秋季拍卖图录上那方016号灵璧石山子拍卖在即,玄岩此刻最情愿让范曾先生参与竞投,势在必得。意义在于中国当代国学大师艺林巨匠,古风独存,精谙石道,崇尚自然,十翼素怀林泉高致,常书宋代大画家郭熙妙语:“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韁锁,此人情所常庆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顾而不得见也......”
范公为矗峰养石,"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逸兴豪发,遂于京畿郊野置下别业,庶可与清季才子袁枚所好略同。好味、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画……而于花竹泉石园囿之好,范公胜于群好。
别业内,兼有数亩绿地,此蒙茸青萍之野,为亘古未营之处女地,而非隋氏旧园,正不必茨墙剪阖,易檐改涂,亦不欲似袁枚"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直须园艺国手擘划,因地制宜,构山叠嶂,植乔栽灌,石须浮磐山上之灵璧、太湖流下之幽岩,择其奇者矗立园中,以待范公石瘦题诗。木植明初洪武之石榴、清末光绪之紫藤,一架碧荫,可供范公吟余神憩,流连斯园,乔灌竞茂,针阔并繁。矫矫波间,亭亭松际,时见二鹤翩然行游,划焉凝伫。朱冠缟衣,金眸夹颠。听嘹唳于层霄,耸素心于遥汉。"秉廖廓之高抱,小苍莽之微骞。忽一举而追九万之翼,亦‘双"栖而养千岁之玄。"
春有金枝柔柳,摇曳东风;夏有菡萏幽香,清溢满园;秋有枣红若灯,天高意爽;忽有竹黄松青,正君子岁寒坚贞之心。范公倘祥此园,怡然抒啸:园之兴,亦国家兴旺之象也!
为竞购这方奇石,玄岩来到施公京都寓所,向范公极陈该石之奇美,为画室书案不可多得之文峰佳石,日置案头,近慰寂廖,遥寄远怀。范公一向偏爱巨石峻峰,喜其雄浑大朴,辛巳年荷月先生庋藏一尊灵璧大石,峰峦屏列,魏峨苍朴,"课虚叩寂",其声铿然,聊胜钟磐中出,公命题铭:"太古音藏。"风发天籁,聆者又何须慨叹广陵散绝、不复有古弦韶乐呢?!
范公翻开拍卖图录,仔细鉴赏一番:"奇石,奇石!"只看图片,先生已有几分赏心,"可缋吾斋壁,甚妙"。
范公又闻玄岩绍介此石明末之际为钱谦益夫人柳如是绛云楼所藏灵石之最,"绛云仙姥"曾亲题"绛云峰"三字隶书铭石,落"蘼芜"款。范公不禁神思绵邈……四百年前,十一世祖范凤翼与海内大儒钱谦益为莫逆至交,范凤翼英姿杰识,深为宗伯所尊崇,互为嘉赏,兰麝同熏。谦益赞凤翼曰:"念先生与余积薪硕果,大江南北如晨星之相望,非余谁当叙先生者。"尤对凤翼之诗文,推扬备致:"原本经术,贯穿古今,凿凿乎如五谷之疗饥、药石之治病;至于指摘利弊,分别贤佞,劳人之苦心与大人之伟略,峥嵘磊落,侧出于笔墨之间。"
时在钱谦益遭遇黄毓祺案牵连的前一年,即顺治四年,钱谦益与范凤翼见了最后一面。
这一年是甲申国变后,凤翼逃禅的第四个年头。四年间,筚路禅关,踪迹隐于古刹梵宇,霜缟冰净,回隔凡尘,不欲世见。
范凤翼人生际遇的最后一件大事,无疑是多尔衮亲率大军兵临南通城下。
历史,独于此处问圣贤!圣贤之责任,唯圣贤可担,一身担起天下人担不起的忧惧与痛苦。为保古城生灵,范凤翼力劝多尔衮,使南通免遭扬州十日屠城之厄。
凤翼此举并非于大节有亏。欲通古今之变,遥祭甲申国难,可知死而殉国易,生而复明难。为天下计,敢于舍弃历代仕子重于生命之名节,实乃更高更深一层意义上的舍生取义。
自古孤忠烈魄,或慷慨捐躯,或忍死须臾,无不以顽强的生命意志和理念,秉持一己之生死,浩浩忠魂,耿耿精诚,岂天地鬼神所能夺之!
钱、范诗文投契,彼此引重于胜国之时,今日相见,感国破之哀痛,已大不似往日风仪。两公四目对视,黯然心境,早已相互洞见,神伤久矣,何患乎相见无辞!实赖数十年文章道义,沆瀣之契、依慕之私,岂又一夕倾尽!
沧海之后,故园风景殊甚,虞山举目有山河之异,谦益善能造哀临文,凤翼只及佛乘,晚月皎幽,共青灯对影,久不操觚,偃苍波于堵上,毛锥之色黯绝。公甚不堪忧者,禅墙戒牖之外,神皋横溃,家国殄瘁,伤心未必触目者也!唯凤翼知此番别后,今生恐不复见,抓起案边一只宣城斗笔,缓缓书录一首名为"三瑞园"的七言律诗:
仙李璠根自昔宽,
况复盈庭是芝兰。
尊前不断函关紫,
箧里长余勾漏丹。
种得名花曾并蒂,
插将枯枝亦成竿。
寻常却笑鹰扬叟,
何事轻辞渭水滩。
如是索稔此诗,今观凤翼旧作新录,当有指益,凝视篇中最后几句,轻声吟诵:
插将枯枝亦成竿。
寻常却笑鹰扬叟,
何事轻辞渭水溅。
此首七律,厥为先贤翰墨遗珍,乃今日范凤翼研究之重要资料。却亦屡屡被当今书籍刊物将其中重要词句错误著录,勾漏丹误作色漏丹,考勾漏丹出自西晋葛洪勾漏山炼丹之典故。世无色漏丹一说。
"书不饱蠹鱼,不经俗子误改,书之福也。"诚哉!阮元斯言,尤为警炼。
此刻,范公更觉此石于此际浮出人间,非比寻常,复观图录后慨然曰:"明季贤淑女史之遗珍尤当佑护。钱谦益晚年于吴江故地遇才女柳如是,诚宗伯之大幸,不久即迎娶柳如是为续夫人,而非堂下妾。宗怕得如是,足慰晚境。何似龚芝麓恬做贡贰臣,仕清致老,死不悔心,为人耻笑。芝麓妾正是与柳如是同为‘秦淮八艳"之顾眉生,矧观顾肩生之气节,实不堪与柳如是相垺,亦不如李香君。龚芝麓不殉崇祯,托育竟是‘余本欲殉国,无奈眉生阻尔不肯"。宗伯晚年深明如是大义,感荷至深,反清复明,辄无反顾。余先祖范文正公南通一脉,诗文赓续,以诗世家薪承火继至十三代,且与虞山钱氏一族诗文相交、情契相投四百年,当代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正钱氏后裔,其对范氏诗曾作如是说:‘清代惜抱大桐城古文之派,以迄今日,厥传未绝,南通范氏其执吟坛牛耳者哉。门南通范氏既高据诗界昆仑之巅,其一家之世业撰则又不止诗也。"余与仲联先生缘悭一面,然却私心倾慕,神交已久。今日若可得仲联先祖绛云楼旧藏灵石于竞拍场上,天地因缘有如斯奇巧者,可为喟叹!一俟落槌克定,亦物有主矣,亦物之幸也。"范公此一番话,推谭情深,情理恳达。说罢起身,嘱托玄岩:"拍下为好。"
翌日,玄岩来到都会宾馆多功能厅拍卖会场参加竞投。现场号牌林立,人头攒动,拍卖师的唱号报价声,竞投人的应价竞投声,此起彼伏,买气炽盛。
灵璧山子,由十五万元起价,拍至六十万元,这一段价位用了不到两分钟。六十万元以后,甩下了一大批竞购者。拍卖师报出八十万元后,玄岩才举起三十六号牌应投,全场哗然。这在多数在商言商的业内行家看来,六十万元是这山子的时下行情价,做生意已不大容易赢利了。八十万元,绝对无利可图,买下了留不住,急着卖还要赔钱。
大厅左侧的电话委托席,铃声响起,工作人员报出:"电话委托八十八万元。"拍卖师和两位助手,把目光集中在三十六号,三十六号伸出两个手指,这是拍卖师和业内人士都能看懂的手势,加两万。"好九十万,三十六号出价九十万。"电话委托九十二万,三十六号九十四万,电话委托九十六万,"一百万!"三十六号大喝一声,"一百万!"
拍卖师用更为激动振奋的声音喊出,"一百万!"全场鸦雀无声,这短暂的沉寂不及几秒钟,暴雨般的掌声骤起。这方古石能竞投至一百万元,甭说在场人士没有想到,玄岩也始料不及。昨天在与范先生商琢竞投价位时,范先生说"还是以买下为好。"有了这句话,玄岩心里有了底。玄岩分析此石拍卖场的价位应在八十万以下,如果我们势在必得,那么一百万元是心理极限价位,到此为止。如有黑马杀出,由它蹄腾,到了这个价位,买不到也不后悔。此时拍卖师两眼放光,他也十分满意由十五万元一路飙升至一百万元,这种情况,在一次大拍上,也属罕见,只见他左手半举着紫檀小木槌,做将要落槌的动作,这是拍卖师调动场上气氛的一个惯用动作,激发一下其他竞投者,希图有人再举牌、创新高,勇突一百万元大关。
拍卖场上的整数,往往是人们的预定封顶价位,过则放弃。玄岩叫至一百万元,心中倒轻松了许多,那位见不到面的电话竞投人,抬价竞争,也是石爱石的石友,总之是我两人把古石抬到了这个价位,他要能再举高,确应看做是对时下石文化发展的一个推动力,中国的古玩艺术品不正是需要有这样一大批稳定有实力且痴迷此道的藏家共同努力,实现它应有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吗?
"电话委托一百一十万。"此君还在力撑着,遥控着局面,玄岩也没了杂念,一百一十万的声音刚落地,便加至一百二十万元,对方依然不肯放松,再加十万,"一百三十万"!这已经超过几年来古石拍卖最高价的几倍了,再抬高,似乎就有些使性斗气了。拍卖师似乎觉得大局已定..一百三十万元一次,一百三十万元两次。"玄岩毅然举牌,"一百三十五万元,"再做最后的孤注一掷。"一百三十五万元有效"。"一百四十五万元",电话那边的竞投入看出他是唯一的竞投者。
玄岩真的是碰上了对手,对方势在必得,全然不计金钱价位,玄岩再举,他也一定跟上,举到这个价位,已不负这方古石了……玄岩甚至没有听清拍卖师最终的一槌定音,场上的喝彩声,叫好声,鼓掌声,爆棚震响。玄岩一分钟前真的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结果,银羽而归,但他并不懊丧,尤其得知这位成功的竞投者是国内的藏家,心下顿无一丝遗憾。
玄岩参加此次拍卖是为了这方古石,下面的竞投就不参与了,退了三十六号牌,走出拍卖大厅,仍沉浸在刚才激烈的竞投气氛中,眼前全是那方古石。拍卖前,玄岩又一次鉴审,绝无疑义,正是那方流传有序,传至明代绛云楼之后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的唐代遗石。石的主体未伤,包浆沉实朴厚,石顶、石底人工斧凿痕迹一眼明了,著名的三次题铭不见了。玄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刻铭除去,有这些刻铭,这方古石身价百倍,这么简单的道理,相信什么人都会懂的。
那么是不是刻铭会给藏家招来什么麻烦,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极不情愿地剔除了呢?会的,在动乱时期,藏主为避祸,或曰"自我革命","荡涤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切污泥浊水",将铭文视作"四旧"而扫除干净。当然,这只是猜测而已,因明末以后,此石无一丝线索可寻,正、野史籍均无记载。这方古石,又真真切切地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重见天日,出现在巨澜拍卖会的秋季大拍上。距十六世纪末叶绛云楼宝藏此石,已历三百多个春秋,这许多年来,此石虬龙偃卧在何方?云峰挺立在哪里呢?
后来玄岩得知此石自清以后的下落并没有多少扑朔迷离的传奇经历,是三百年前绛云楼的那场大火,将绛云楼中一应古籍图书、古玩字画焚毁殆尽。
当年绛云楼是怎样的高华盛景,可从范锴华《笑庼杂笔》中窥其一斑。绛云楼:"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壁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钱谦益灾后,曾有几分自谑地讲:"大火中见一红衣火神,指挥若定,命人搬运图册典籍。"他却不曾留意,大火并没有完全烧毁绛云峰石,火舌只是吞噬了石上原有的刻字,人们从余火烬中把它拣出,修制磨砻了石背、石底,重新做了底座,传留至今,登上二千〇一年艺术品拍卖场,再现于盛世。
玄岩在去范公寓所的车上,一路苦思,范公还不知道竞投未获成功,见了面,怎么说呢?先生在京都寓所等了半天,见了玄岩第一句话便说:"拿出来看看。"玄岩只好如实禀报:“让别人买走了,大大超过了我们的预估价,实际成交加佣金,总共是一百五十九万五千元,一百六十万啊!先生不用后悔,用这个钱,还能买到更好的奇石。”玄岩恐先生不快,话语中兼有几许安慰。“告诉过你,拍下为好,做的什么事?"说罢,先生径向去了书房。拂了先生的雅兴,玄岩也觉得无趣,呆坐客厅,恰值先生的一位学生来访,见状问玄岩:"怎么了?"玄岩笑而未答,却吟了清末曾文正公亲信幕僚的两句诗:
"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