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柳如是,这一对白发红颜仍在为破碎的江山和亡国的君主尽忠尽力。
朱明旧臣,死心降清者,大有人在,观谦益失节后,心存故国,敷衍新主,惜重行检,当不在其列。《柳南随笔》记二事,颇可证之。
其一,"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学士马士英俱出走。伪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都督越其杰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
其二,"田雄执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赞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诸臣见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吒而去。曾王佐亲见其事。是日独钱宗伯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王铎即是以书法名世的王觉斯,观其书体形貌,似无谄媚奸诈态,而其奸在骨,有江南士人骂其忘八,盖此之忘八,非里巷骂人詈语之王八,乃指斥王铎丧尽人伦,全忘为人之根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宋人不惜因人废字,将佞臣蔡京摈于宋四书家之外,易之以蔡襄,温慰忠良之心,甚合天理。王铎之可鄙可憎,有过于老贼蔡京多矣。
柔情似水的柳如是,志忠爱国,体国之痛,超过无数食君之禄的高官显宦。她情愿为之一死的大明王朝又给了她什么?!她无法选择生于明,却义无反顾地以一死去殉这个曾给她带来无尽屈辱伤悲的明朝。曾几何时,横暴凶残的地方官府,欲将其逐出松江,几无立锥之地的柳如是此时没有一丝的心灰意怯,艳帜高扬的画舫,依旧荡漾着江南的绿波涟漪,她喜欢远方的温山,舷下的软水……但她却不愿去京城做满清的新贵。
柳如是又如何做得了张岱?
明亡后张岱"易雕宫为穴处","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于《陶庵梦忆叙》中明志:"自作挽诗,每欲引决。"
如是欣赏承平年代优游林下,闲逸风雅,兼以茶淫枯虐,书蠹诗魔,而于古奇石又最为痴迷的张岱。
江南士族,未有不蓄奇石之伦。张岱祖上三代,雅好奇石、古籍,藏书三万册,园林叠山、案几清供,皆入神逸之品。继至张岱手上,灵英太昆,罗浮黠青……天下美石,靡不备置。其论石隽语,久为世人称道。
张岱游历太平山下的私家园林范长白园,以"龙性难驯,石皆笏起"状范园奇石之突怒。
张岱深情石性,幽奇赏异,品石眼光,独具一格。其祖父喜爱一块松花石,舁自潇江署中,运回府街,亲自祓濯,呼为石丈。有《松花石记》记石之奇,其祖父并于石上磨崖铭之曰:
"尔昔鬛而鼓兮,松也。尔今脱而骨兮,石也。尔形可使代兮,贞勿易也。而视余笑兮,莫余逆也。"
张岱却厌嫌此石“轮囷臃肿失松理,不若董文简家茁错二松椒橛,节理槎丫,皮断犹附,视此更胜”。
张岱咏记南屏"奔云石",拟之以滇茶花,妙喻生动:"南屏石元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摺,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读他点评仪真汪园藏石之文,一贬一褒,饶致真趣:
“仪真汪园,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如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其二石何如?”
汪园园主最为称心得意的飞来峰,在张岱眼中阴森可憎,满身泥污,只够让人唾骂的分儿。张岱反而对园主丢弃地上的黑、白二石情有独钟,"痴妙"、"瘦妙"二语,所以脍炙人口,在于尽得奇石清丑之雅义,状石之语,其妙倍于石。
梓室主人陈从周教授,赞谓"痴妙"、"瘦妙"为"明代人品石之用辞也"。此语,要言不繁,当知从周必是赏石的方家。
仪真,江苏仪征之古称。不知"痴白"、"瘦黑"今日安在否?
又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此语颇韵,亦明人风味。
张岱遗石,传承数百年,尚存之于世者,一言堂有幸得之……
江南倾覆后,山河呜咽,何来石趣?张岱身陷乱世,国破家亡,贫富贵贱易位,其"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琅嬛福地",只在张岱梦中,尤是到了晚年,尝尽"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痛苦困窘之后,始悟首阳二老饿死不食周粟乃为"后人状点语也”。
张岱是朱明王朝遗民,与伯夷、叔齐经历相似,故可推己及人,坦言为历代所标榜的所谓耻食周粟,实为后人粉饰。此话虽见偏隘,然观张岱至老,还算保持了文人气节。如是在心中仍将张岱期许为谢皋羽、郑所南一流人物,至于其诗赋文章,如是还是喜欢明亡前他之所作,风花雪月,不掩高华之气。想起先前风流贵公子的张岱所好甚多,好犁园,好鼓吹……不由得忆起在虞山,曾与张岱、周容等人几次听说书艺人柳敬亭说《水浒》。柳敬亭是明末声名遐迩的说书艺人,黧黑,满面疤痕,故世人称其柳麻子。柳如是只听了一次,便如醉如痴,悲泣喜笑之余,推赏柳麻子乃浊世大丈夫。
柳如是的出身经历,使她不像丈夫的好友黄宗事是那样有根深蒂固的士大夫惰性,只将柳敬亭作娼优看,少相往来,唯恐陵夷体统。如是全不在意,倒是格外欣赏柳敬亭生平长揖公侯、平视卿相的气度及与明季诸贤周旋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倜傥不群的风采。虽然她一向仰敬黄宗羲,却对黄宗羲于骨子里看不起柳敬亭颇为不满,甚至有几分反感,更对其诋语柳敬亭"其人本琐琐不足道",忿忿不平。
柳如是"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一失。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证,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如是快人,脸上藏不住事,又耽此前碍,黄宗羲再来半野堂阅览古籍,便不似往日那般殷勤。先前是古籍典章,某匣某册,不待宗羲睃寻,早已捧书在手,恭恭敬敬地摆在书案上。如是平素读书存疑处,大多会在此时讲出来,宗羲往往以四两拨千斤,解惑于寻常话语中,令如是茅塞顿开。"不愧是读破天书的海内大儒。如是于内心赞叹不已。
时间一长,便会淡忘许多事,慢慢地如是也就心平色缓了许多。当她又读了黄宗羲改写的《柳敬亭传》,发现黄宗羲在书中多少改变了对柳敬亭的态度,言承听了柳麻子晚年的说书,无不感到"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由此之后,柳如是对黄宗羲的礼敬也就一如既往了。
黄宗羲《思旧录》记"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子帮贻同居,余即住于其家"。黄至钱府除与主人夫妇商议反清复明大计之外,更多的是阅读钱谦益庋藏在半野堂的丰富藏书,常常终日手不释卷。
半野堂是距今四百多年前的明代建筑,据常熟吴正明先生所著《钱柳遗踪考辩》一文中考证,半野堂"到钱牧斋手里已经三易其主。常熟有杨氏旧刻《南张剩稿·半野堂记》,说初筑半野堂者为弘治进士、嘉靖间福建建宁知府张文麟。一九五七年四月,常熟县文物部门于西门邵巷发掘整理了张文麟及其子媳的基穴,先有墓志铭等文物可证。张氏后人有《半野园记略》、《东岩诗稿》、《半野新庄记》、《东园诗文钞》等著述,都涉及半野堂,地址大体可知……被翁同龢赞许为‘颇知邑中掌故"的金叔远,曾撰有《钱牧斋先生年谱》,记谱主‘庚辰,五十九岁,三月,移居半野堂,于是有《移居诗集》’。金氏在其遗著《暗泾杂录》中记有‘半野堂绛云楼则在邵巷"。而《南张剩稿》明说钱牧斋得了张氏旧业,‘园地甚广,南临邵巷,西至北门街,北至椐树弄,照旷阁居北"。金叔远井按‘此记康熙中作,其后钱氏以半野堂卖于蒋陈锡,其地称蒋家牌楼……前临邵巷,此皆半野堂故址也"。半野堂在西,其东为含辉阁,北为绛云楼,则近椐树弄矣,至今其地仍名含辉阁"。
“‘邵巷"之名,现已不存。今人花病鹤遗著《常熟坊巷小考》中说:‘含辉阁迤东有短巷,曰邵巷,以邵圭洁(案:邵为明嘉靖时人,与严讷、瞿景淳等结文社于拂水《常昭合志》有传)居此而名。后张文麟于此筑半野堂,初归严氏,再归钱谦益。钱又增筑绛云楼……楼毁于火。厥后蒋陈锡复卜宅于半野堂故址,故其巷又名蒋家牌楼,今统称为含辉阁"。”
“半野堂之在含辉阁,牧斋诗集中可见。如《初学集》中有《九日宴集含辉阁醉歌一首用乐天九日二十四韵》。又,程嘉燧次韵柳如是《半野堂初赠诗》‘杯近仙源花潋滟"句下有自注:‘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按桃源涧在虞山北郊,距半野堂约一公里许,‘桃源春霁"为‘虞山十八景"之一,至今犹存。"
明季才子,多具风流曼妙之趣,看家本领琴棋书画,无一样不精擅。崇祯七年闰八月,张岱仿古人中秋宴客虎邱的故事,与多方好友七百余人聚会蕺山亭,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丝弦竹管之音杳寂一时。
张岱清赏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深雅,骚心所托一寄于云上林下,远离人世的俗氛,咏梅名句,更是清绝千古。岱却雅不喜其罢乐谤琴之语,苏东坡、王介甫毕其一生不通棋理,斥楚汉河界、黑白两极为小道,何足夸能!张岱不以为谬狂,西汉扬雄早将诗赋摈于经术贤传之外,谓之"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推枰对弈。
林和靖逞一时口快,放言"余一生无所不能,唯不能操琴与担粪"。此语过甚之处在于:溷雅艺、贱役于一事,无怪乎张岱讥其为"雅人俗语,莫过于此"。
盖此林逋公和靖先生所不能者,岂独操琴与担粪,亦不能著棋。其人不事操缦,虽有岩崖高致,难谐丝桐雅趣。何若东坡老终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人事二"第四条"飞鹤报讯",殆载逋公高闲散逸之外,也言先生不善手谈。依沈括临文之精严审慎,当信之不虚。《梦溪笔谈》是为古典科技名著,然此书涉及门类之多,内容之广,于社会生活中各个剖面,无所不谈,与夫和靖一条,益增日后谈资之雅义,兹请迻录如下:
林边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逋高逸偌傲,多所学,唯不能棋。常谓友曰:"逋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著棋。"
明亡之前,浊世贵公子的张岱,风流倜傥,秉烛夜读,身边不乏名媛美姬,红袖添香。闲暇时,仍是免不了征歌选色,携妓漫游。那一年张岱归浙,有茶馆老板又是江浙名士的闵老子、艳播金陵的名妓王月生,送至燕子矶,于石壁之下为张岱举酒钱行。返苏后,张岱向柳如是说起这次矶下饮别,闵老子风雅谐趣,王月生别情缱绻,说至兴处,吟诵起北宋词人柳三变《雨霖铃》中的名句:“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如是不待其说出下句,轻声吟出两句诗。张岱哪里懂得照拂女人的情绪,如是心气高傲且敏感,张岱当面动情地与之谈论另一个女人,未必是有心冷落如是,如是听来却颇不顺耳。方才吟诵那两句诗,暗讽王月生只配与你张岱佐酒谈欢罢了,雅趣无多。
其实王月生绝非寻常青楼女子,不然的话,张岱怎肯特意写了一篇三百多字的短文,为之扬誉,那题目就是《王月生》。文章虽短,情意绵长,讲的是金陵的青楼女子,以与朱市中的妓女平起平坐为羞耻。王月生出道于朱市,但南京青楼上下三十年间,决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她。她的面容如建兰初绽,文弱可人。纤美脚趾只有牙齿那么大,仿佛出水红菱。王月生娇矜高贵,寡言笑,同行姐妹和闲客,出百计调笑,也难博她一笑。她擅长楷书,会面兰、竹,水仙,会唱吴侬软曲,但不轻易开口。南京的大老权贵都想得到她,却很难让她陪着吃完一顿宴席。富商和权贵,若请她主持半天宴会,提前一天就要送请帖和礼金去,不出十两银子,也要出五两银子,不敢轻慢她。欲求云雨之欢,要在一两个月前下聘礼。
王月生喜清茗,品啜闵老子的茶好喝,哪怕是风雨如晦,排场很大的宴会,她也要先到闵老子的茶馆饮上几杯才去。交往的人如果有中意的,也约到闵老子的茶馆相会。一天,闵老子的邻居有一个大商人,邀请了青楼中的十几个女子,一起打情骂俏,环坐开怀畅饮。王月生站在露台上,斜倚栏杆,含情脉脉。众妓女见了,全都泄了气,躲到房间里。月生冷淡,如孤梅冷月,孤洁高傲,远离世俗,与人对面而坐,起身时像是没有看见一样。
有一个贵公子轻薄她,与她同吃同睡半个月,没有得到她的一句话。一天,月生的嘴唇微微嚅动,闲客们很惊,跑去报告公子说:"月生开口说话了!"众人听了,都很激动,好像是天降吉祥似的,急忙跑过去窥伺,见王月生面容红润,很快又不红了。贵公子再三请求她开口说话,她只是勉强从喉咙中吐出两个字:"家去。"
张岱在如是面前如此推崇王月生,自然引得如是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