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家人吃过晚饭,识香房里燃着一盏油灯,花岳氏正在将识香的嫁妆,一一装进已经漆好的木箱中。
一套《花经》,是厚厚的八本。光这一叠纸就花了不少银钱,还不说这套《花经》在观赏牡丹这个行内,有着怎样的价值。识香看花岳氏用棉布将《花经》包起来,放进箱中,心里觉得满满的。
虽然除了这套《花经》,她的嫁妆里,便只剩下她穿过的四季衣服,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嫁妆寒酸。
一共六个木箱,一尺半见方。花岳氏将识香的东西装了四个,《花经》单独装了一个。
识香看着还空着的一个木箱,问花岳氏:“娘,不匀点到这个箱子里?”
花岳氏道:“等你哥哥给你添妆。”
识香抿着嘴笑了笑:“哥哥们出去是挣到大钱了么?”
花岳氏只温和的笑笑,掀开房门的布帘子,对堂屋里的喊了一声:“识文。”
花识文等这一刻似乎很久了,背着手快速的站起身,乐颠颠就进来了:“娘,大妹。”
花岳氏嗔了一句:“你这个做哥哥的,这种时候也不知道正经点儿。”
花识文看着识香又看看花岳氏,全然沉不住气:“娘,那我这就给啦。”
花岳氏受不了的道:“妹妹都要出嫁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这可把花识文给难住了,抓头挠耳,蹭到花识香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大哥没什么好说的,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若是婚后那个小子敢欺负你,哥哥我就揍死他。”
花识文话音刚落,花岳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就不会说几句吉祥话儿?真是让我心焦,你都多大人了?”
识香“噗”一声笑了出来。
花识文咧嘴傻笑企图蒙混过关,花岳氏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花识文便也不再给他娘添堵,将背在身后的手,举着一个古朴的小木漆盒,停在花识香面前。
花识香看着这盒子,有点儿疑惑,这东西看起来就很有了些年头。
花识文见识香不问话,他也不好说什么,径自把盒子塞进了识香手里。
识香满眼疑惑,将塞在自己手里的盒子掀开了盖子。
洁白的轻容纱,虽然就那小小一团,看起来却显得价值不菲。
碧绿的木镯,不知道是什么木材,竟然似乎透着一股清香。而且雕工精美,只是木镯上到底有了岁月的颜色,显出几分陈旧。
“这……?”识香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花岳氏开口道:“本该是留给你大嫂的东西。”
识香闻言,急急的合起了木盒:“大哥,你好好收着,给我算怎么回事?”
花识文嘿嘿一笑:“我能找着她,我不早把她找回来了么?”
通渠水灾时,正是花识文适婚的年纪,当时也定了顾家的一位姑娘。因为是议亲,三花六聘都已经送过了,就等着拜堂。水患一来,那时候满城都是江水,一家人能够不失散的,便已经难得,更不要说本就是一个城南一个城北。
三花六聘送过了,顾姑娘就等于已经是花家的人。虽然两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花识文却与那姑娘是在花会上相识的,彼此有情。两家失散,花识文倒是可以娶妾,那顾家的姑娘却是不能改嫁的。
当初逃难时,花识文便是为了要找顾青青,一头栽进了河里,差点就送了命。为了把他救回来,家里不仅银钱花得所剩无几,到后来,就连盘缠都没有了。一家人本是想要去可归城的,那里是除了通渠之外的又一大牡丹汇聚之地,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落脚在了寒岭城。
花浩然执意要让花识文和花识武兄弟俩去可归,除了去挣点儿前程之外,未尝没有让花识文去找顾青青的意思。两家都是种花为业,可归,是大部分人的选择。
但是人海茫茫,又失散数年,谈何容易。
这么些年,花浩然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花识文就是认定了顾青青。
花家人也想过,花家这么个家境,娶妻人家尚且要掂量掂量,也没有底气说要去娶个妾回来。
虽然那天花识文嘴里说着媳妇儿没有妹妹重要,也不过是因为这么多年了,就算顾青青活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寻到。或许寻到时,只剩顾家给个已经香消玉殒的音讯。或许寻到时,顾家没有那么守信,将女儿二嫁也不一定。
识香拿着木盒,往花识文怀里塞,自然是塞不进去。识香便转而塞给花岳氏,花岳氏道:“你大哥给你,你收着就是。”
识香见状,急得快要哭了:“这是祖传之物,那套《花经》已经够珍贵了,这木镯女儿不要。”
花岳氏道:“那套《花经》对你而言,也就第一卷有些用处,其他的不过是为娘为了好看,给你凑出来的这么一套。再说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你且收着就是。”
识香想说出千百个理由来,但是看着娘亲和大哥殷切的深情,除了心中满满涨涨的,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眶儿眼见着便红了。
花岳氏揉了揉识香的头,将识香的脸捧着对着自己,道:“乖乖的,把眼泪留着哥哥们送嫁那天再哭,这两天可不能掉银豆豆,小心到时候生不出儿子来。”
识香仰着头,将感动都咽进了心里。
花识文也凑近摸了摸识香的头,笑着道:“可真想不到,咱们家大哥的媳妇儿还没娶回家呢,大妹妹你就嫁人了,哥哥得加把劲把你大嫂给找回来才行。”
识香红着眼圈儿点头,将木盒子放进自己的嫁妆箱子里,抬头对花识文笑:“哥哥你赶紧的,等你把大嫂找回来,我给嫂嫂添妆时,便把这木镯子添回来。”
花识文便笑:“可藏好了,特别这话不能让你二哥听到,只怕过不久,你二嫂就要先进门了。”
识香一听,喜意满面:“真的?”
花岳氏也跟着道:“你先去找你二弟问实了再来给我报喜,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花识文道:“咱二弟可比咱惹人疼多了,可归城里多少花工家的女儿,一听说咱是通渠花家的,再把咱二弟那小模样儿一看,不得了,上次差点都没能从花会上活着回来。”
花识文话音刚落,便听花识武的声音在堂屋里道:“那不是那谁,惹了乐家的二小姐。我要不是为了你,我能惹出那么大的阵仗来?”
花识文便尴尬的“咳咳”了两声:“娘,您陪着大妹,我出去和二武聊聊。”
花识文说着便出去了,还没等花识文开口,花识武已经在门口把身子一侧,躲过花识文窜进了识香房里:“和你没话说,让我陪着娘和妹妹聊聊。”
“你……”堂屋里花识文显得有点气急败坏。
识香抿着嘴笑,多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大哥是斗不过他二哥的,家里要说最能拿主意的,其实就是她二哥。
花识武进门来,四平八稳的架势,比花识文更像大哥。看着已经收拾好的几个木箱,花识武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囊,递给识香道:“你要出嫁,我和大哥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听爹说要送《花经》给你陪嫁,便厚着脸皮找人讨了几颗花种。”
看识香接过布囊,花识武又道:“我和哥哥面薄,不过是几颗积年的旧种,种不种的活,便要看妹妹的运气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花家如今的家底,是没人有那个闲功夫来伺弄观赏牡丹的。花种入了手,不能及时种下去,隔得久了,便也不容易养活。但费了莫大力气讨来的花种,最后却送了识香,识香知道,两位哥哥的意思是说,即便她嫁了,也不会将她当做外人。
识香点头道:“谢谢大哥二哥。”
花识文在外面又不干了:“刚刚不当着我的面儿谢我,尽当着你二哥的面谢他,我那份儿不当着我的面儿,不算,重新谢过。”
识香才懒得理他,打量了一下手边上的东西,将装木镯的盒子打开,把不过三指宽的小布囊,放进了镯子圈儿里。
堂屋里花识故有些愁巴巴的,两个哥哥都有东西相送,他却只跟着花浩然做工,自己的工钱都没领到过。花识武从房里出去,他就苦着脸蹭到识香房门口,苦兮兮的开口:“妹妹,三哥帮不上你,也没东西送你,你……”
识香看着家中最老实的这个三哥,心里反而有些愧疚,道:“爹说了,我出嫁的箱子都是三哥打的,还有什么比这个难得。”
花识故低着头站在门口,也不进房,也不出声。
识香知道花识故是为在寒府里时他没看清容小毛的事儿揪心,便索性道:“三哥,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那时候,我是故意骗你的。”
花识故果然有些诧异的抬起了头:“为什么?”
识香为了开解花识故,便笑着道:“因为啊,我是真的喜欢那个傻大个啊。”
花识故眼神缩了缩,显然不相信,支吾道:“你肯定…肯定又在骗我。”
识香便假作生气道:“哼,解释给你听,你还不听,不听我还不说了。”
知女莫若母,花岳氏自然知道识香是怎么想。虽说三儿子这件事办得不好,但骂也骂过了,识香最终还是要嫁的,倒是没有必要让花识故留下心结。便道:“你妹妹在家里可从来没骗过你。”
花识故确定般的问了一句:“真的?”
花岳氏嗔道:“这是连娘的话也不信了?”
花识故在识香门口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微笑来,对识香道:“那,妹妹你嫁过去,便好好过。”
识香没想到她三哥竟会丢出这么一句话来,到底还是面薄,忍不住就红了脸。
花识故见状,倒是真的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