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手抓住书,修长温热的手指碰着自己的手背,神情仍是淡淡的,如往日一般,但似乎又与往日不同。
是哪里不同?他嘴角仍是似笑非笑的弧度,眉宇间仍是寂寥的情绪,眉眼处仍是冷清的影像,他身上仍散着雨后新木的清香,淡若微息,似有还无……是了,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那双如蝶翼般扑闪的长睫下,那眸子有片刻间的闪烁,像敛了整个冬日里的阳光,携着温暖璀璨的情绪破空而来,但仅有那片刻间的一闪,便又归于平静。那双眸子仍如一潭无风无浪的深水,连只鸟儿都不曾投下阴影一般的寂静。
纳兰也为自己吃了一惊。他原来,这么沉不住气吗?心中想着,忙放了手,又低头那看棋局,不再做声。
两人仍是静静的坐着,纳兰自己摆弄棋局,清歌自己翻看诗书。
下午的时光暖暖流过,寂静悄然,不急不缓。
这便是他们相处的方式,几乎每个下午都是相对无言的度过。偶或有几句讨论,也是淡淡的。纳兰想,也许这便是最静好的岁月吧。
不多时,马奶酒已经温好,飘着浓浓酒香。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只可惜入冬这么久了,却怎不下雪呢?”清歌闻到酒香轻轻说着。
纳兰向外看了一眼,天寒地冻,却是朗日晴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啊。也不知道,京城下雪了没。”
说到这里,清歌想起写梅园。那满园子的梅花,高的、低的、直的、斜的,应该都开了吧?若是下了雪,定是极美极美的。想起那个人,心中便沉了一下,暗骂自己该打,便转念问道:
“你想回去了?”
纳兰微微一愣,旋即笑道:
“皇帝召我回京。”
清歌正掀了一页书在看,闻言手募的抖了一下,撕出一道口子,“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一句被裂口隔开,只剩了“寤寐”二字,孤悄悄的写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却总觉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是难过,却又不真切。只小心问道:
“什么时候?”
“腊月初一启程。”
“可今天已经二十五了。”
“嗯,还有五天。”
只五天了,他才告诉我。可是他本就不需提前告诉我的吧。清歌想着,这世上,终归是不能有一事如意的。
“我走了,可没人陪你读书了。”纳兰依然的淡淡的说,像在说雪快来了、天要黑了一般。
清歌抬头看她,清亮的眼睛里竟似乎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边关清苦,若不是你日日陪着,我怕早是无论如何也耐不住的。只是我本就是被发配过来的,也不敢奢望什么。”说着突然红了眼,看着红泥炉里的小火“只是人心,就像是那扑火的飞蛾,若生来便是黑暗冷清的,从不曾见过火光,不曾感受过温暖,习惯了黑暗冷清却也无妨。可既然已经看见了光亮,便是稍纵即逝罢,也总要挣扎着去寻找,若不能找到,却是至死不甘的。”
说罢站起身来,倒了一杯羊奶酒,举到眼前。笑道:
“我为你践行。”说着一饮而尽。
纳兰坐着没动,看着她仰颔饮酒的模样,觉得那酒像是被自己喝了,哗啦啦流在心里,又暖又辣,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到了第二日,用过午饭,太阳西斜的时候,为夏拿了一件绛红色蜀锦缎面山狐毛大氅说:
“今日天气好,也没那么冷,小姐穿这个吧。”
清歌看了一眼越发澄澈的蓝天,道:
“今日不出去了。”
“为什么?”为夏问,鹊意听着,也走上前来:
“可是纳兰大人欺负小姐了吗?”
“并没有。”清歌淡淡答道。
“那小姐若平白不去了,倒像是人家怎么把咱们得罪了一般。”
“咱们本就是不该去的。”
为夏听着,以为是清歌恼了自己与萧朔的事,慌忙跪下:
“小姐息怒,是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清歌听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伸手扶她起来:
“与你没有干系的。快起来。”
说罢便回了暖阁,卧在铺上不再说话。
纳兰读完了一本《列子》,抬见房门仍是紧闭着,便叫萧朔:
“萧朔,萧朔。”
萧朔立即从侧房出来,拱手道:
“大人?”
“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
“酉时了。”纳兰喃喃重复,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说着自己从案后起来,转到西窗前。今日矮几上没有棋局,只放了一盘新做的巴旦木糕,已经冷了。清歌最爱吃这个。
纳兰静静坐下,看着未曾动过的点心。日渐西沉,窗棱的影子投在脸上,缓缓移动。纳兰抬头看着落日斜影里空荡荡的落日,恍惚间似乎看见她进来了,盈盈笑着,说:
“我看是谈笑有白丁才对。”又说“等下了雪,咱们一起去后山看梅花吧,我听周将军说那里种了一片红梅,现下已经开了,红艳艳的。”
可是他心中明白,她不会来了。
只一眨眼,却便真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了。
容曜秋菊,华貌春松,远山淡眉,瓠犀玉齿,正是她。盈盈一笑,款步进来,清歌笑道:
“因急着做活,耽误了时辰,今日竟没有闲福与你看书了。”说着递过两件长衫来:“我做了两件长衫,石青色那件劳烦你捎给我父亲,月白色的是谢谢你这些日子照拂我的。因在关外,没有什么好布料,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火光摇曳,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暖气微醺。纳兰接过衣服,用的是苏绸,官宦人家最常用的布料。丝绸滑软,触手生凉,便如她的发丝一般。
日升月落,风过时寒。
门前那株山桃花最后一瓣枯了的花蒂终于也落了。
它的果子青了、熟了,叶子枯了、落了,被卷进泥土里,最终也化作了泥土……冬天终于是来了。转眼间便是腊月。
纳兰走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今年天旱,雪下的晚。这竟是葱岭的第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絮絮飘着,西风卷了彻骨的冷,不住呜咽。许是因为等了太久,这场雪格外的大,像是要把谁的心事密密盖住,不容说破。在这遮天蔽日的鹅毛飞雪里,那一缕忽明忽暗的情绪也被生生扑灭,紧紧覆住,无法息喘了。
红尘十里,青丝一丈,皆都披了纷飞的大雪,在西风里展着柔软的曲线。去路已被模糊,远望仅是一片苍茫。纳兰觉得脚所至处,像是一座虚无的桥梁,生令脚步迟缓却无法停歇。
他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只闭了眼坐在车里,听着轿顶簌簌的声响,心凉如雪。
问君此去几时还,今宵别梦寒。
清歌站在城前,远远看着车队渐行渐远,伸手接住一片大雪,看着它在手中滑了,又自指缝流走,了无痕迹。
突然背上一沉,转头看,是周培公。
他拿了一件深红的大氅披在清歌肩上。
的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东西,是大雪另他冷矍的眼睛更清凉还是他的眼里泛了泪光?抑或是冰冷的天气让他凭空多出几分温暖和柔情?
还未来得及揣度,他随即恢复了从前的神情,笑着说:
“天冷,不要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