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到了夏天,关外却也是生机盎然。
葱岭似乎也是才下过一场大雨,迎面扑来泥土的清香,稀稀落落的花开在稀稀落落的草丛里,却别有一番韵味。虽说叫葱岭,这里却连一棵葱郁的大树都没有,只有远处长着矮草的蜿蜒连绵的低岭,一重围着一重,一个连着一个,虽缀着青青绿意,远远望去依然是苍茫的萧杀。
倒是从前方的小城里,奔腾出一条大河来,河水浑浊,嚎啕咆哮,翻滚着白色的浪花,一路卷着石土浩浩荡荡而来,似一条呼风唤雨的长龙扭着金色的身躯游向未可知的远方。倒将这弹丸之城更衬托的格外渺小。
清歌久居深闺,未曾见过大河,看的胸口直跳。
纳兰瑾驱了马来到清歌轿前,隔着轿帘道道:
“公主,前面就是广河城,是大清西边关的粮仓城,须要先委屈公主在这里住下,等微臣助周将军破了伊卓之困,便来接驾。”
纳兰瑾安排萧朔一路上照顾她们主仆三人,自己只是偶有要事才会隔着轿帘与自己交谈两句,虽恭敬有加却并不热情。有一日萧朔来到轿前,支支吾吾问自己要嘉礼公主的信物,但因出城那日遭到追杀,圣旨遗失,交不出来,纳兰瑾便再未同自己说过话。此时突然上前禀报,有些出乎意料,但清歌并未回答,只伸出一只玉手,指着大河道:
“那是什么?”
“是河。”纳兰愣了一下,旋即又会了意道:“那是黄河。从巴颜喀拉山上留下来,向东一直流到大海里去。”
“黄河。”清歌感叹的重复道,她只曾从诗书里读到过那些波澜壮阔的句子,或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慷慨豪情,亦或是“博望沉埋不复旋,黄河依旧水茫然”的悲壮,都一律是迤逦磅礴、豪迈不羁。
“正是。”纳兰拱手侧身道“广河城便是建在黄河上的一座小城,因地势凶险,有黄河作为天然屏障,面积又小,极难攻打,因此十分适合囤积粮草。”
清歌听了,迷惑道:
“这么小的城,也能屯粮吗?虽这城墙筑的极高,但黄河自城中贯穿而过,若是敌人派了水军,趁夜从河里潜入城里又怎么办呢?”
纳兰听了,吃惊的看着帘子后面的清歌,显是没有想到她会思虑的如此周密,因而笑道:
“公主进去看了,便能见分晓。”
说着,车队已经被迎进城来。边关粮城不比京城繁华,街道上尘土飞扬,市民百姓也不多见,多的是穿了军装手拿长矛的士兵来回巡逻。
走了不多时,却又看见一道城墙,清歌恍然大悟。这道城墙四周都依水而建,竟是黄河整整在城里绕了一个小圈,形成一个小岛,通往岛上粮仓的仅有窄窄一条陆道,容得下一辆马车的宽度,粮草均是通过这条小路一车一车运送进粮仓的。
小岛以黄河作为天然的护城河,又在河中密密排放了许多数十尺长、一人抱粗的原木,削尖了竖在水中,通过水车的动力,一刻不停的自水中升起落下,溅起好高的水花。
清歌下看的咂舌:
“日日这样砸进水里,便有铜墙铁壁的敌人潜水进来了,定也被插的稀烂。想这个法子的人,真真儿是聪明!”
纳兰笑道:
“公主说的是,这是周将军发明的‘窟窿椽’,专为潜水敌军所制。这巨大动力的水车,还是三年前周将军回京时与我一同探讨设计出来。我虽亲手画了图,却从未见过,如今也是头一回见。”
一安排了清歌下榻,纳兰便马不停蹄领上援军向伊卓出发了。命得力将领谢云节领以小支精锐部队留守粮仓,虽广河的城中城有这层层屏障,敌人就算攻下了城池,要拿下粮仓也需要耗些兵马时日,但毕竟是粮草重地,城中又有百姓,纳兰依然十分小心。
马不停蹄赶到伊卓城下已是日落时分。
不知是不是因为残阳如霞,还是将士厮杀惨烈,纳兰只觉得整片天空映目都是血红,远远望去,似有十几万人马围在城下,旌旗摇动,呐喊喧天,大军中央高高竖着一面纛旗,旗上用西国人独有的粗犷字体纹着大大的“乌兰”二字,是西国第一将领乌兰善胜的军队。城墙上竖着云梯,一波又一波的披甲军爬上去又跌下来,落到城墙脚下,摔的血肉模糊,尸骨不辨。
城墙上站了一个青衣长剑的将领,因隔得太远,不清脸庞,但那坚毅的身形和一脚站住便似一座城墙般无法撼动的特有气场,是周培公无疑,他身旁竖着的大纛残破褴褛,沾了许多血迹,纛上绣着龙飞凤舞的“周”字,在晚风中猎猎招展。城墙上伏了许多死尸,将士已经所剩无几,即使强箭和滚石源源不断攻下来敌,但依然看得出大半都是伤兵。墙上染了一层厚厚的鲜血,顺着青砖的肌理流下来,凝结成长短不一的血柱,在萧杀的残阳下显得格外悲壮。
纳兰看了,双眼发热,用力拔出长剑,向红的发紫的天空奋力一指,背后的将士便排山倒海的鼓噪呐喊起来。周培公看清了来军是纳兰,猛的向前探了一下身,满天血光中虽看不清
他的神色,但纳兰知道他定是欢喜的,也知道他一定是在等自己,因为他看见他回头喊了一声什么,便自己拿起身旁侍卫的弓箭拉满了一弓,萑柳镞箭受力穿破长空,铮铮作响,直飞向乌兰善胜的纛旗,大纛应声倒地。清军顺势振奋高呼,喊声撼天摇地、震耳欲聋。敌军见将旗倒了,敌方又来了援军,登时大乱。
骤然间,纳兰与周培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双双号角大作,伊卓城门霎时大开,涌出一股搏命的大军,军士虽已周身血迹,狼狈不堪,但仍高呼着“杀”声冲向敌人。纳兰应声而动,涌动的青黑色大军如深夜中的大海,波涛汹涌,遍山布野。
三军终于相撞,恍如排山倒海的黑色潮浪平地席卷而来,又如狂风刮过万顷松林怒涛扑击群山,群鼓轰轰隆隆响彻大地,乌兰大军亦从容不迫呼啸迎击。连天箭雨如蝗虫过境般铺天盖地,剑矛相交,刀戟痛撞,飞溅的鲜血和低闷震耳的嘶吼使人热血沸腾。
战争总要有个结局,就如洪水过境必要冲垮房屋,大雪压顶必要覆盖田舍,战争,总要分出胜负才称得上一场合格的战争。
尸骨遍野、血流成河。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冲上来,又倒下去,战场上的每一个瞬间都成了一个悲欢离合或妻离子散的故事。就像那英盔战甲终成灰烬,金陵玉瓦变作颓檐废壁,“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这一仗,终于胜了。
乌兰善胜率残部仓皇逃回西国。留下遍地红甲的牺牲将士作为大清的战利品,在渐渐升起的暮色中无言称赞着周培公和纳兰瑾的骁勇。